第三十五章 抑郁沮丧 · 2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06: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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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郑重地相信,关于朵萝傻不傻这个问题,在我的脑子里,从来没想到应当考虑,连一刹那的工夫都没想到。我当然厌恶这种想法,但是这种想法却给了我深刻的印象,因为那完全是我以前没想得到的。

“稳重不稳重?”我姨婆说。

“稳重不稳重,姨婆?”我重复这种大胆揣测的时候,心里不由得和重复前面那个问题的时候,起了同样的感觉。

“好啦,好啦!”我姨婆说。“我这只是问一问就是了。我并没有褒贬她的意思。可怜的一对小东西儿!那么,你这是认为,你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要像两块好看的糕点,摆在晚餐席上那样过一辈子了,是不是,特洛?”

她问这句话的时候,态度非常和蔼,语气非常温柔,一半出于玩笑,一半出于怜悯,因此我觉得非常感动。

“我们又年轻,又没有经验,姨婆,这是我知道的,”我回答她说。“我知道,我们说的,我们想的,一定有好多地方,都难免有些糊涂。但是,我可敢保,我们都真心真意地你疼我爱。要是我认为,朵萝有另爱别人或者不爱我那一天,或者我有另爱别人或者不爱朵萝那一天,那我不知道我都要成什么样子——我想,也许要神志失常吧!”

“啊,特洛!”我姨婆说,同时一面摇头,一面满腹心事地微笑着,“瞎眼哪,瞎眼哪,瞎眼哪!”

“我知道这么一个人,特洛,”我姨婆停了一会儿接着说,“脾气虽然随和,疼起人来可真实心实意。我看到他,就想起那个可怜的娃娃来。这个人就是需要实心实意,深厚沉着、直截了当、不杂他念的实心实意,特洛,才能有倚靠,有进益。”

“你要是能知道朵萝有多么实心实意,姨婆,那就好了!”我喊道。

“哦,特洛!”她又说,“瞎眼哪,瞎眼哪!”那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模模糊糊地觉得,我仿佛应该有一种东西,像云彩一样,遮盖着我〔5〕,而那种东西,却不幸是我缺少的或者丢失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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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姨婆说,“我并非要让两个年轻人扫兴,弄得他们不快活;因此,虽然这种恋爱,只不过还是两小无猜的孩子闹的把戏——这种恋爱,往往归于泡影——你可要听明白了,我并没说‘总是’,我只说‘往往’归于泡影;虽然这样,我们可仍旧要郑重其事地对待这番恋爱,希望它进行顺利,将来总有一天,结局圆满。要有结局,总得耐心等待,不能急躁!”

这一番话,总的说来,叫一个乐得忘其所以的情人听来,并不十分受用。但是我能把我的心事都对我姨婆说了,还是很高兴。同时我又关心她,恐怕她已经很累了,所以我就把她这番疼我的意思,以及她一切爱护我的情意,都对她热烈地表示了感激,又对她温柔地道了夜安;于是她就戴着睡帽,往我的寝室里去了。

我躺下的时候,心里那种难过,就没法提了!我琢磨了又琢磨,我在斯潘娄先生眼里一定只是穷小子一个;我现在已经不是我刚跟朵萝求婚那时候我以为的样子;我为了要对得起她,应该把我现在的生活境况对她和盘托出,如果她认为有必要,和她解除婚约,免得她跟着我受累;我在学徒的漫长期间,一个钱还不能挣,应该想法子谋生;我应该想法帮助我姨婆,却又想不出任何帮助她的办法来;我得囊中莫名一文,去到外面;得穿褴褛的褂子;不能再买礼物送朵萝,不能再骑神骏的灰马;也不能以叫人喜欢的样子在人前出现。我虽然也知道,我容许自己净想自己的苦恼,是腌臜龌龊的,是自私自利的,并且因为知道那是腌臜龌龊、自私自利的,而心里更难过;但是,我却又一心都在朵萝身上,不由得不那样想。我知道,我不多为我姨婆着想,而少为我自己着想,那就是我这个人卑鄙。但是,顶到那时候,我的自私自利,就是不能和朵萝分开;叫我为了任何活人,把朵萝置之一旁,就是办不到。那天夜里,我的苦恼真没法说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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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睡眠,我好像并没入睡而就做起梦来,梦见的全是各式各样的贫穷光景。在梦中,一会儿我就衣服褴褛,硬要卖火柴给朵萝,六捆火柴卖半便士;另一会儿,我就穿着睡衣和靴子上事务所,斯潘娄先生就劝我,说不要我穿那样轻飘飘的衣服去见顾客;又另一会儿,我就饥饿难忍地拾提费天天吃的饼干掉的渣儿,他这个饼干,经常在圣保罗大教堂的钟打一点的时候吃;又另一会儿,我就为和朵萝结婚,死气白赖地要领结婚证书,而却领不到手,因为我没有别的东西交证书费,只有希坡的手套,而所有博士公堂的人,全都不收那种东西;但是在所有这种种梦境里,我都仍旧或多或少地意识到:我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我都永远在床上辗转反侧,好像一条遇难的船,在单子和毡子的大海里颠簸翻腾一样。

我姨婆也没安安稳稳地入睡,因为我时常听见她在屋里来回地走。只在那一夜的工夫里,她就有两三次,穿着挺长的法兰绒睡衣,因而显得有七英尺高,活像个不得安静的鬼魂,进了我的屋子,走到我躺的沙发前面。她头一次这样进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连忙问她怎么回事;跟着才从她嘴里知道,原来是她看到天上有一处特别亮,便认为一定是西寺着了火了,所以来问我,如果风向变了,火是不是有延烧到白金厄姆街的可能。我听她这样一说,便静静地躺着没动;她就靠着我坐了下来,对自己打着喳喳儿说,“可怜的孩子!”她这样一来,更使我添了二十倍的难过;因为她净顾我而不顾自己,而我却净顾自己而不顾她。

那一夜,对我那样长,却会对任何别人短,那是很难令人相信的。这种情况,让我想了又想;我于是好像在想象中,看见有些人一个劲儿地跳舞,好把时光混过;想到后来,连这种想的光景,也成了一个梦了;我就听到音乐不断地奏着同样的调子,看到朵萝不断地跳着同样的舞式,却一点也不理我。弹竖琴的那个人,一整夜里,老想用一个平常大小的睡帽,把竖琴盖起来,却老办不到:这样一直闹到我醒了的时候。或者我应该说,一直闹到我不再想入睡,而到底看见太阳从窗户射进来了的时候。

那个年月里,在河滨街分出去的一条街的下手那儿,有一个古代的罗马浴池〔6〕——这个浴池也许现在还在那儿——我曾在那个浴池里洗过多次冷水浴。我那天悄悄地把衣服穿好了,叫坡勾提伺候着我姨婆,就跑到那个浴池那儿,一头扎到水里;洗完了,又往汉姆斯太〔7〕去散了一回步。我那时希望,我这样活泼起劲地运动一番,可以使我的脑子稍稍清楚一些。我现在想来,那番运动,果然于我有些好处,因为我当时没过多久,就得出一个结论来,认为我得采取的第一步,就是去试一下,学徒契约能否取消,预付金能否收回。我在原野那儿吃了点早饭,步行回到博士公堂,顺着洒过水的大路,闻着夏日花木的清香(这都是在园子里长的,由卖花的人用头顶着送到城里的),一心琢磨,要尽力对我们这种改变了的情况作第一步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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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闹了半天,我到博士公堂,时间太早了,因此在公堂里里外外,直溜达了有半个钟头,才看见提费拿着钥匙来了,他老是头一个上班儿的。于是我在那个阴暗的角落里坐下去,眼里瞧着对面烟囱上的太阳光,心里想着朵萝,一直到斯潘娄先生,头发鬈曲着,进了事务所。

“你好哇,考坡菲?”他说,“今儿的天气真好!”

“真是天朗气清,先生,”我说。“你出庭以前,我跟你说句话,可以不可以?”

“完全可以,”他说;“到我屋里来好啦。”

我跟着他到了他屋里,他就动手穿袍子,照着小镜子整理仪容;镜子挂在一个小套间的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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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他说。“哎呀!我希望,不是半身不遂吧?”

“这个消息和她的健康没有关系,先生,”我回答他说。“她遭到一些重大的损失。我说实话吧,她的财产,差不多什么都没剩下了。”

“你这一番话,可真吓人,考坡菲!”斯潘娄先生说。

我摇了摇头。“先生,”我说,“她的境遇跟从前完全不一样了,所以我想问一问,是否可能——我们这一方面,当然要牺牲一部分预付金,”这句话是我随机应变,临时添的,因为我看到他脸上一片淡漠冷落之色,便预知事有不妙,——“把学徒的合同取消了?”

我对斯潘娄先生作这样的提议,于我是多大的牺牲,没有人知道。那就等于求他施恩,把我充军发配,永远再见不到朵萝一样。

“取消合同,考坡菲?取消?”

我用相当坚定的态度,对他解释,说我要是不能自食其力,那我真不知道我的衣食将要从何而来。我说,我对于我的前途,并没有什么忧虑的——我对于这一点,特别强调,好像要示意给他,说将来不定哪一天,我仍旧决无疑问,还是有资格作他的女婿——但是,就眼前而论,我可非自己想办法不可。

“考坡菲,我听到你这个话,非常地难过,”斯潘娄先生说,“非常地难过。按照一般的情况说来,不能因为你说的那种理由就把合同取消了。那不合乎办事的手续。也不能随随便便地就开这种例子,那不合适。绝不合适。话又说回来了——”

“你太好了,先生,”我嘟囔着说,还以为他要让步呢。

“不是这个话。你先别这样急,”斯潘娄先生说。“我刚才正要说的是:话又说回来了,如果我自己作得主,没人束缚我的手脚,如果我没有伙友——没有昭钦先生——”

我的希望,一下成了泡影了;但是我并没完全灰心,所以又作了一番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