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预言竟验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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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一般的态度和诧异的神气里所含的温柔,他太太恳求的姿势里所含的庄严,狄克先生的关切里所含的慈祥,我姨婆说“谁说那个人疯癫!”那句话里所含的诚恳(她非常得意地表示了她都从什么样的苦难中把那个人救出来了)——所有这种种景象,我现在写起来,都是我面前目睹耳闻的,而不只是想象记忆的。

“博士!”狄克先生说。“问题到底在哪儿哪?你往这儿瞧好啦!”

“安妮!”博士喊道。“你何用趴在我脚底下哪,我的亲爱的!”

“用!”她说。“我还要请所有的人,求所有的人,都别走开!哦,你这又是我的丈夫、又是我的父亲的啊,咱们两个不言不语,有这么长的时期,今儿可得开口了。咱们中间到底有什么隔阂,今儿可得说明白了!”

玛克勒姆太太这时候不但一颗心已经又回到腔子里了,并且还好像叫家门的荣辱之念,做母亲的羞耻之感,一齐填满了胸臆,所以大声喊道,“安妮,你快起来,快别这样自卑自贱,把所有跟你有关系的人,都带累了,都寒碜了!你这不是存心要叫我马上就发疯吗!”

“妈妈!”安妮回答她说,“请你不必跟我白废话啦,因为我要跟我丈夫呼求,所以,即便是你在这儿,都当不了什么事。”

“当不了什么事!”玛克勒姆太太喊道。“我,当不了什么事!这孩子一定是痰迷心窍了!请你们快快给我拿杯凉水来吧!”

我当时只顾聚精会神地看着博士和他太太了,可就没顾得理会玛克勒姆太太这种请求,别的人也都没有理会她的,因此她只好又捯气,又翻白眼,又扇扇子。

“安妮!”博士温柔地用两手把着他太太说。“我的亲爱的!如果时光推移,给你我夫妻之间带来了任何不可避免的变化,那决不能埋怨你。有什么问题,都是我的错处,都是我一个人的错处。我对你的疼惜、爱慕、尊敬,完全没有改变。我只是想要叫你快活。我只是真心爱你,真心敬你。我求你,安妮,快快起来!”

但是她并没起来。她看了他一会儿的工夫,跪着往他那面凑了一凑,把胳膊横着放在他的膝上,把头趴在自己的胳膊上,说:

“如果我这儿有任何朋友,对于这件事,能为我自己说一句话,或者为我丈夫说一句话;如果我这儿有任何朋友,能把我心里暗中时常有的那种疑虑,明明白白地点破了;如果我这儿有任何敬重我丈夫的或者关心我自己的朋友,知道任何——不管什么——对于给我们调处有帮助的情况——那我现在求那位朋友开一开金口。”

一时之间只有一片深沉的静默。我痛苦地犹豫了好几分钟,才打破了沉寂。

“斯特朗太太,”我说,“有一种情况,我倒是知道,不过斯特朗博士可恳切地求过我,叫我严守秘密,我也顶到今儿晚上,一直地严守秘密。但是我相信;现在时候已经到了,要是再严守秘密,就是误解什么是坚决守信,什么是深浅得当了;我听了你刚才的呼吁,认为博士对我的谆谆嘱咐,已经没有遵守的必要了。”

她有一会儿的工夫,把脸转到我这一面,我从她脸上的神气里看,知道我这一番话说得不错。如果这种神气里的表现,还不能令我十分相信我确有把握,那这种神气里对我恳求的样子,也决不能叫我置之不理。

“我们将来的平静和谐,”她说,“也许就在你的掌握之中。我完全相信,我们要有幸福的将来,就得看你是否要一个字都不隐瞒。你没开口我就知道,凡是你要对我说的,或者不管谁要对我说的,都不能是别的意见,都只能是异口同声地说我丈夫品质高尚。你要说的话里面,凡是关系到我的,不管是什么,你都尽管说出来好啦,千万不要为我顾虑。我等你们都说完了,我再在他面前,在上帝面前,替我自己表白。”

我经她这样恳切地一呼求,没得博士的允许,也没作任何的掩藏和文饰,只稍微变通了一下乌利亚·希坡那种粗鄙的说法,便老老实实地把那天晚上这个屋子里发生的情况,和盘托出。在我说这番话的时候,玛克勒姆太太自始至终,都瞪目直视,还偶尔插上一两声尖厉刺耳的喊叫:那种光景,真是我没法形容的。

我说完了的时候,安妮有几分钟的工夫,仍旧像我原先说的那样,把头低垂,不作一声。过了那几分钟,她才握住了博士的手(博士一直跟我们刚进屋子的时候那样坐在那儿),先把它往自己的心窝里一挤,然后吻了一下。狄克先生于是轻轻地把她拉了起来,她开口说话的时候,就靠着狄克先生站在那儿。眼睛往下面盯着她丈夫,一直没挪开。

“自从我结婚以来,我心里都有什么想法,”她温柔、驯伏地低声说,“我现在要在你面前,一概都说出来。我现在既然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了,那我即便有半句话憋在心里,也都不能再活下去。”

“不用说啦,安妮,”博士温蔼地说,“我向来就没疑惑过你,我的孩子。这是不必要的,实在是不必要的,我的亲爱的。”

“非常地必要,”她仍旧像先前那样说;“在你这样一个宽宏大量、忠厚诚实的人面前,在你这样一个我一年一年,一天一天,像上帝知道的那样,越来越尊敬、越来越爱重的人面前,我开诚布公把我心里的话都说出来,非常地必要。”

“一点不错,”玛克勒姆太太插嘴说,“我只要多少有点心眼儿——”

(“你这个成事不足、坏事有余的家伙,你会有什么心眼儿?”我姨婆气愤愤地打着喳喳说。)

“——那你们就得让我说,谈这些细节,没有必要。”

“除了我丈夫,妈妈,别人都没有资格说,谈这些细节有没有必要,”安妮说,眼睛仍旧盯在博士的脸上,“再说,我丈夫又愿意听我说。要是我说的话里面,有你听起来要觉得痛苦的,妈妈,那我请你原谅我好啦。我自己首先就受过痛苦了,时常地,长期地受过痛苦了。”

“真个的!”玛克勒姆太太倒抽了一口气说。

“我当年还很小的时候,”安妮说,“还完全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学到的那点知识,不论哪一方面,都是跟一个有耐性的朋友和老师分不开的——那就是先父的朋友——我所永远敬爱的。只要我一想起我懂的那些事来,我就不能不想起他来。我心里最早的时候所有的那些宝贵的东西,都是他教给我的,他还在这些东西上面都印上了他自己的品格。我想,这些东西,如果我是从别的人那儿学来的,那它们对于我,永远也不能那样好。”

“这样一说,她是一点也没把她妈看在眼里的了!”玛克勒姆太太喊道。

“不是那样,妈妈,”安妮说,“我这不过是按着实在的情况来看待他就是了。我不得不这样看待他。我长大了以后,他在我心里,仍旧占着跟我还小那时候一样的地位。我因为他对我关心,觉得很得意:我用疼爱之心、感激之情,深切地依恋他。我对他那样景仰,我都几乎没法形容——我把他看得像个父亲,看作是个导师,认为他夸我的话,不同于任何别的人的;认为如果世界上的人没有一个不叫我怀疑的,他可能够叫我信任,叫我依赖。妈妈,你突然一下把他当作我的情人对我提出来,那时候,我还多么年轻,多么缺乏经验,你是知道的。”

“那番话,我对在座的这些人,说了不止五十遍了!”玛克勒姆太太说。

(“那样的话,你就该看着上帝的面子,快快闭上嘴,别再提这个岔儿啦!”我姨婆嘟囔着说。)

“这个变化太大了:我刚听你一说,觉得我所失去的太大了,”安妮说,仍旧没改变先前的口气和态度,“因此心里乱麻一样,直乱腾、直难过。我那时还只是一个小姑娘哪;我多年以来景仰的那个人的身分,可会一下有这样大的改变,我现在想来,我当时是很惆怅的。但是有了这一节,可不论什么,都不能叫他再恢复从前的样子了;同时,我又认为,他居然能那样看得起我,觉得很得意:这样我们就结了婚了。”

“你们是在坎特伯雷的圣阿勒菲治教堂结的婚,”玛克勒姆太太说。

(“这个娘儿们真该死!”我姨婆说。“她就是不肯闭着那张嘴。”)

“我从来没想过,”安妮脸生红潮,接着往下说,“我丈夫是不是会给我什么家私财产。像我那样年轻的人,只知道敬重我丈夫,心里没有余地去想这一类不值一顾的身外之物。妈妈,我可得请你原谅,因为我得说,有一个人,让我头一次想起来会有人残酷无情,疑心我那样想过,因而使我自己蒙了不白之冤,使我丈夫蒙了不白之冤,而那个人,可原来就是你。”

“我!”玛克勒姆太太喊道。

(“啊!一点不错是你!”我姨婆说,“你扇扇子也不能把这个罪过扇没了,我的武行的朋友!”)

“这就是我结婚以后,头一样感到的不快活,”安妮说。“这就是我一切不快活的时光里,头一样引起烦恼的原因。我这种不快活的时光,新近越来越多了,我都数不过来了;但是,那可并不是——我的雍容大度的丈夫啊——那可并不是由于你想的那种原因;因为没有任何力量,能把我所想的一切、记的一切、希望的一切,和你这个人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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