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坠入五里雾中 · 3

发布时间: 2019-12-04 01:12: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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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的时候,我听到这个话,也许只感到可乐;但是在那时候,我却觉得,我们大家都是局促不安,忐忑不宁,米考伯先生那样一方面显而易见心里有话想要说,另一方面却又尽力克制不说出来,他在二者之间那样摇摆不定,叫我看来只有替他十二分担心,因此我真处于发高烧的状态中。特莱得就坐在他那把椅子的边儿上、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比往常更挺拔有力地直竖在脑壳上,往地上看一回,又往米考伯先生那儿看一回,连想要说半句话的意思都没有。我姨婆,虽然我看到把她最精细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这位新来的客人身上,却比我们两个都更能运用切乎实际的才智,因为她一直和米考伯先生交谈,不管他愿意不愿意,都非让他开口不可。

“你是我侄孙很老的朋友了,米考伯先生,”我姨婆说。“我无缘能早就跟你见面,只有引以为憾。”

“特洛乌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我恨不得我能在早一些的时期,就有幸能跟你认识。我并非永远是你现在看到的这样沉舟一般。”

“我希望米考伯太太和阖府上都好吧,先生,”我姨婆说。

米考伯先生把头一低,“他们的情况,小姐,”他停了一会儿,才不顾一切的样子说,“就跟化外之人,无业游民所希望的那样。”

“哎呀我的天!”我姨婆用她那种使人觉得突然的样子喊道,“先生,你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呀?”

“我一家人的生计,小姐,”米考伯先生回答说,“危于累卵。我的东家——”

米考伯先生说到这儿,令人心痒难挠地打住了,而动手剥起柠檬来,那是由我调度,连同一切他兑盆吃酒所用的东西,都一块儿放在他面前的。

“你的东家,怎么啦?”狄克先生说,同时把他的膀子一拐,给他轻轻提醒一下。

“我的亲爱的先生,”米考伯先生回答说,“你提醒我啦,我多谢你。”他们又握了一回手。“我的东家,小姐——希坡先生——有一次不吝赐教,对我说,要不是我为他服役而接到他赐给我的定期酬金,那我十有八九要成一个闯江湖的,走遍全国,演吞刀吐火的把戏。即便我自己混得还不至于到那步田地,那我的孩子,也许因为饥寒交迫,无计奈何,也得窝腰、伸腿、拿大顶、折跟头,来混饭吃;米考伯太太就得拉上弦风琴,给他们那种矫揉造作的姿势助威伴奏。”

米考伯先生把他那把刀子漫无目的地,但是却又富于表情地,挥舞了一下,表示他死了以后,他的孩子就一定要作这类表演;跟着带着无可奈何的神气,又剥起柠檬来。

我姨婆把胳膊肘儿靠在她经常放在身旁的一张小圆桌上,聚精会神地拿眼盯着他。我呢,虽然厌恶用圈套把他本来不愿意透露的话套问出来,但是我还是想要趁着这个当口儿,和他把话茬儿接过来,如果我那时没看到他做了一些奇怪的活动;这些活动之中,最突出的是:他把柠檬皮放在水壶里,把糖放在盛蜡花钳子的盘子里,把烈酒倒在空罐儿里,诚心诚意地想从蜡台里往外倒开水。我看到这样,认为紧要关头就要来到了,而紧要关头果然就来到了。他把所有他那些家伙,哗啦一声都敛到一块儿,从他那把椅子上猛然站起,掏出小手绢儿,一下哭了起来。

“我的亲爱的考坡菲,”米考伯先生用手绢捂着脸说,“在所有的活儿里,干这个最需要心里无忧无虑,自尊自重,我干不了这个活儿啦。叫我干这个活儿办不到啦。”

“米考伯先生,”我说,“有什么得说‘是个事儿’的吗?请你说出来好啦。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都是自己人,先生!”米考伯先生重了一遍,说。于是他先前忍隐不言的心思,一下迸发。“哎呀,天啊,主要的就是因为跟我在一起的都是自己人,我的心情才是现在这种样子。有什么得说‘是个事儿’的吗,绅士们?有什么得说‘不是个事儿’的?奸谋邪行就是个事儿,卑鄙恶毒就是个事儿;撒谎欺骗、阴谋诡计就是个事儿;而所有这些个凶恶残暴事儿汇集起来,总名就叫——希坡!”

我姨婆把两手一拍,我们大家就都好像神灵附体一样,全身一机灵。

“我这会儿已经挣扎过来了!”米考伯先生说,同时拿着手绢儿,剧烈地弯腰屈体,并且停一会儿,就把两只胳膊拼命地往前抓挠一气,好像他正在超乎人力的困难中想要从水里浮上来一样。“我不要再过这种生活了。我是一个可怜虫,一切可以使生活好受一点的东西,我都没有份儿。我伺候那个魔鬼一般的恶棍的时候,什么都成了清规戒律了。现在我要我的太太归还我,我要我的家庭归还我,我要把现在这个腿上夹着足拶子、还得到处乱窜的小小可怜虫打发了,把真正的米考伯归还我。这样,你叫我明天就去演吞刀吐火的把戏,我都肯干,而且还干得有滋有味地哪!”

我一生之中,从来没看见过有像他那样激动的。我想劝他一下,使他平静下来,因而稍稍恢复理性:但是他却越来越激动,一点也不听我劝。

“我就不能把我的手伸到任何人手里,”米考伯先生说,同时又捯气儿,又喷气儿,又呜咽,那样剧烈,竟使他看着好像是在那儿和冷水作搏斗一样:“一直到我把——呃——那个万恶的——毒蛇——希坡——碾成了齑粉!我就不能接受任何人的友情招待——一直到我把——呃——维苏威火山——搬到——呃——这个人所共弃的恶棍——希坡——头上爆裂!在这一家里——点心——呃——特别是盆吃酒——呃——我不能下咽——呃——除非我先把这个——呃——永无悔改的骗子手和谎屁精——希坡——挖鼻子抠眼——呃——叫他瞎眼〔9〕!我——呃——我谁也不认——呃——什么也不说——呃——哪儿也不去——一直到我把——呃——那个超绝人寰、祸害千年、冒充好人、伪造假证的混蛋——希坡——压成无法辨认的尘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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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真害过怕,惟恐米考伯先生会当场一下玩儿完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把这番话挣扎着说出口来,他不论多会儿,只要快说到希坡这个名字的时候,都是踉跄而前,有气无力地朝着它冲去,然后以仅次于惊天动地的猛烈劲头把它吐出口来,那时候他那种样子真正吓人;但是现在,他气喘吁吁,把身子往椅上一坐,把眼睛往我们身上看着,脸上出现了各式各样可能出现而不应出现的颜色,同时一连串连续不断的疙瘩,一个跟着一个,火急地来到喉头,又好像由喉头跟流星一般跑到天灵盖上,那时候他的样子简直地就是已经到了绝境。我本来想跑过去帮他一下,但是他却向我摆手,不让我帮。

“别价,考坡菲!——我可不再跟——呃——你们——呃——通音信啦——一直到——呃——维克菲小姐——呃——在那个无恶不备的大混蛋——希坡——手里所受的侮辱——呃——洗刷干净——(我十二分地深信不疑,如果不是因为他觉得‘希坡’这个名字来到跟前,叫他生出令人惊异的劲头来,那他连三个字都说不出来的)千万千万保守秘密——呃——对全世界——呃——没有例外——呃——从今天起,再过一个星期——吃早饭的时候——呃——所有在这儿的人——呃——连姨婆包括在内——呃——还有这位特别友好的绅士——呃——在坎特伯雷的旅馆里——在那个——呃——米考伯太太和我——呃——同唱《昔时往日》——呃——的旅馆里——呃——我要揭发那个使人忍无可忍的大恶棍——希坡!没有别的话可说啦——呃——也不要听人劝——马上就走——和别人处在一块儿——呃——受不了——去紧钉这个至死不回头——注定要完蛋——坑东骗伙的奸棍——希坡!”

他所以能够说得下去,就是由于这个具有魔力的名字;他现在把这个名字用了超过以前所用的劲头最后重说了一遍,跟着冲到屋子外面去了,把我们撂在屋里,兴奋、希望、惊讶,使我们变得跟他自己没有多少两样。但是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那种酷嗜写信的爱好,仍然非常强烈,使他无法抵抗。因为我们还仍旧在兴奋、希望、惊讶的高潮中,邻店送给了我下面这封“牧职短信”〔10〕,那是他到那个旅店里写的:——

至为机密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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