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到那时候,风势可能稍稍弱了一点儿,但是这个弱了一点可以觉得出来的程度,也就像我刚才梦里听到的那种上千尊大炮的轰声中,有五六尊停放而减弱了一样。风虽如此,海却由于又有整整一夜的骚乱翻腾,比我昨天最后看见的,更使人不胜恐怖。只见海上所表现的每一种景象,都呈现了腾涌起涨的声势;将近涯岸、尚未泮涣的浪头,一个高过一个,一个压下一个,犹如千军万马,一眼望不到头,漫天匝地,滚滚向岸而来,真正可怕到极点。
在风涛喧豗、难以听到其他声音的情况下,在麇集的人丛里,在无法形容的骚乱中,在我喘不出气来、尽力和天气搏斗的挣扎中,我心慌意乱,至于极点,因而我往海上想看一看那条失事的船,竟除了滚滚大浪的雪白浪头,看不到任何东西。一个半身赤膊的船夫,紧靠着我站着,用光着的胳膊(胳膊上刺着一个箭头,指向同一个方向),往左边指去。这样,哎呀,我的天啊,我才看到了那条船,就在我们前面不远!
一支桅杆从离甲板六七英尺高的地方折断了,耷拉在船帮上,和乱糟糟的帆、索缠在一起。随着这条船的翻滚颠簸——这条船带着一种极难想象的猛劲,一刻不停地翻滚颠簸——所有这些乱糟糟的东西都使劲往船帮上打,似乎想把船帮打瘪了一样。即便到了那时候,船上的人还是努力想把这一团破碎损坏的部分砍掉。因为这条船的船帮正对着我们,所以在它向我们这面一侧歪的时候,我就能清清楚楚地老远看到,船上的人,拿着斧子,忙作一团,其中有一个,十分活跃,留着长鬈发,在那些人之中特别引人注目。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岸上发出一片喊声,高出风吼海啸之上。原来一个大浪,打在翻滚的破船上面,把甲板上的一切,一扫而光,把人、桅杆、酒桶、木板、船舷,一堆一堆像玩具似的东西,统统冲到沸腾的激浪之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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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桅却还直立未断,上边带着些破帆布片儿、断绳子头儿,都拼命来回扑打。刚才那个船夫,在我的耳边哑着嗓子说,那条船触了一次滩,浮上来,又触了一次滩。我还明白,他又添了一句,说,这条船正在拦腰中裂。我也一下就能想到这一点,因为像那条船那样猛烈地又滚又撞,一个人工制造出来的东西是无法长时间受得了的。他说着的时候,又听见一片怜悯的呼喊,从海滩上发出;原来有四个人,随着破船从海里浮上来了,紧紧箍住尚未折断那根桅杆上的绳子。最上面的,是那个十分活跃、留着鬈发的人。
船上有一口钟。这条船正在那儿像发疯的野兽似地拼命挣扎,乱滚乱撞;一会儿全船横着歪向海岸这边,让我们看到它整个空空侧起的甲板,一会儿它又发疯似地跳起来,向海那面歪过去,我们就除了龙骨之外,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就在这条破船这样翻滚冲撞的时候,那口钟叮当作响,那就是它给那几个可怜的人敲的丧钟,它的声音,乘风向我们传送过来。又一次我们看不见船了,随后它又浮了上来。又有两个人不见了。岸上那些人的痛苦更加厉害。男人们低声呻吟,紧扣双手;女人们尖声喊叫,背过脸去。另有一些人,就沿着沙滩发疯似地跑来跑去,向无救可得的地方呼救。我发觉我自己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个,胡乱央求我认识的一伙水手,叫他们想办法,别让那两个身在难中的人,眼睁睁地在我们面前丧命。
他们惶乱焦急地告诉我——我不知道我是怎样听懂他们的,因为,我当时所能听见的,本来就不多,而且即便不多的那点能听见的,也是我几乎不能平心静气地弄明白的——说一个小时以前,救生船就已经配置好了勇敢无畏的人手了,但是却任什么也做不了;同时,又没有人肯豁出命去,带着绳子,洑过水去,叫破船和岸上取得联络。因此就再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正在这时候,我注意到,人群中又激动地骚乱起来。我于是看到人们往两旁一分,汉拨开众人,从人丛中一直来到前面。
我跑到他跟前——据我所了解的,本来是对他再次吁请救援。但是,尽管我叫那样从未见过的可怕景象,弄得精神错乱,他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决心、和他朝着海上望去的那种眼神——就跟爱弥丽逃走以后那天早晨,我记得的他那种眼神,完全一模一样——仍旧唤醒了我,使我深切感觉到他的危险。我用双手抱着他往后拽他,我央求刚才和我谈话的那些人,不要听他,不要存心让人送命,不要让他离开海滩一步!
岸上又发出一片呼喊;我们往那条破船看去,只见那块残酷的破帆,一阵一阵狠扑猛打,把靠下边那个人也打到海里去了,而绕着唯一留在桅杆上那个十分活跃的人,耀武扬威地在空里乱飞乱舞。
在当时那种场面下,在稳健沉着、视死如归那个人的决心下——那个人一直就是,只要一招手,就有半数人跟着他走——如果我对那个人哀求,叫他不要去,那我还不如对大风哀求,叫它不要刮,比较还有希望。“卫少爷,”他意气风发,双手握着我的手说,“要是我活到时候了,那脱也脱不过去。要是还没活到时候,那我就再等等。上帝在上保佑你,保佑所有的人!哥们儿,给我做好了准备,我就去了!”
人们扒拉我——但却并非无情无意地——把我扒拉到相当远的地方,就在那儿,有些人把我围起来,不让我走开;我糊里糊涂地听他们劝我,说,他不管有没有别人帮助,都决意非去不可;说,如果我去打搅那些为他作预防准备的人,我就会妨碍他的安全。我不记得,我对他们说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他们都怎样对答我的;我只看见,海滩上忙作一团,人们把放在那儿的绞盘上圈的绳子带着跑,钻进一圈人里面,就是这圈人把他围了起来,把我的眼光挡住了。于是,我看见他,一个人单独站在那儿,穿着水手裤褂;一根绳子不知是把在他的手里,还是拢在他的手腕子上;另一根就缠在他的身上;几个最强壮精干的大汉,站在不远的地方,把着缠在他身上那根绳子的一头。他自己把这根绳子松松地盘在海滩上他的脚旁。
那条破船,即便在我这毫无经验的人眼里,也都可以看出来,正在崩裂分散。我看到,它正拦腰裂成两半,而孤零零地抱在桅杆上那个人那一条命,已经危于千钧一发。但是他仍然紧紧抱着桅杆不放。他戴着一顶样式特别的红帽子——不像水手戴的那种,而是颜色更鲜明的,给他暂时把死亡截住了的那几块越来越少的木板,又往上翻,又往外翘;预示他就要死的丧钟叮当地响;这时候,我们都看见他挥动他那顶帽子,我就看见他挥动他那顶帽子,我觉得我简直地要疯,因为那种动作,让我想起来,那个人原来是我过去一度亲密的朋友。
汉孑然而立,目注大海,身后是屏声敛气的寂静,眼前是震耳欲聋的风浪。于是,来了一个巨大的回头浪,他向后往拉着缠在他身上的绳子那几个人看了一眼,跟在回头浪后面,一头扎到海里,跟着就和浪搏斗起来:他随着浪,一会儿升到浪的顶峰,一会儿沉到浪的谷底,一会儿埋在浪沫的中间,于是又让浪向岸带回。他们就急忙把他拖到岸上。
他受了伤了。我从我站的地方,看见他脸上有血,但是他却一点也没把那个放在心上。他好像匆匆地对那几个人作了些指点,让他们把他放得更松一些——我从他挥动胳膊的动作上看,也许是那样——于是又像刚才一样,投到海里去了。
这时他朝着破船冲去,随着浪一会儿升到浪的顶峰,一会儿沉到浪的谷底,一会儿埋在峥嵘的白色浪沫下面看不见了;一会儿被送向岸边,一会儿又被送向船边,一直艰苦而又勇猛地搏斗。这一段距离,本来不算什么,但是狂风和怒涛却使这种搏斗成为生死斗争。后来,他终于拢近破船了。他离船近极了,只要他再使劲泅一下,就能抓到船了,——但是就在那一刹那,一个像半面小山的绿色大浪,从破船外面,冲着岸卷过来,他仿佛竭尽全力猛一蹿,蹿到了浪里,而那条船也不见了!
我向他们往岸上拖他的地点跑去,只看到一些零星碎屑,在水里打漩涡,好像海浪打碎了的只不过是个酒桶。每人脸上都是一片惊慌之色。他们把他恰恰拖到我的脚边——不省人事——一灵已泯。他们把他抬到最近处的房子里;现在没有人阻拦我了,我一直在他身边忙碌,同时一切让他恢复知觉的办法都用到了;但是他已经让大浪硬给打死了,他那颗侠义高尚的心,永远停止搏动了。
我坐在床旁边,一丁点希望都没有了,而且一切办法都已用过了,正在这时,一个渔夫,在爱弥丽和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以及那时以后,一直认识我的,在门口打着喳喳儿叫我的名字。
“先生,”他说,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挂着眼泪,他那脸上的颜色和他那哆嗦着的嘴唇,都煞白煞白,“你能到那边去一下吗?”
刚才在我的脑子里,曾出现我和那人旧日同游共嬉的景象,现在在他脸上也出现了他想起那种景象的样子来。我当时惊慌失措,口呆目瞪,靠在他伸出来扶着我的一只胳膊上,问他:
“是不是有尸首冲到岸上来啦?”
他说,“是。”
“是我认识的吗?”我问。
他什么也没回答。
但是,他却把我领到海滩。而就在海滩上他和我,两个小孩子,一块找贝壳的地方——就在海滩上昨夜狂风刮倒了的老船一些细小碎片四面散布的地方——就在海滩上他那个破坏了的家的残址剩痕中间——我看见他枕着胳膊躺在那儿,正像我在学校里常常看见他躺着的时候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