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到十二点的时候,绿子没有赶来这家饭店。我本来打算边喝啤酒边等绿子,但店内人已开始增多,只好要来饭菜,一个人吃着。吃完时已是十二点三十五分,但绿子还是没有出现。我付了款,走出店门,坐在对面小神社的石阶上,清醒一下给啤酒弄昏的脑袋,同时等待绿子。等到一点还是徒劳,我只好作罢,返回学校,在图书馆看书,然后去上二点钟开始的德语课。
下课后,我到学生科查阅选课登记簿,在“戏剧史Ⅱ”班里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绿子的学生只有小林绿子一个人。接着翻动学籍卡片,从六九年度入学的学生当中翻出小林绿子,记下住址和电话号码。家在丰岛区,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闪身钻进电话亭,拨动号码。
“喂喂,我是小林书店。”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绿子小姐在吗?”我问。
“啊,绿子现在不在。”对方说。
“到学校去了吧?”
“唔,大概去了医院吧。您贵姓?”
我没报姓名,谢过后放下听筒。医院?莫非她受伤或患病了不成?但从那男子声音听来,完全没有那种不寻常的紧迫感。“唔,大概去了医院吧。”那口气,简直像是说医院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到鱼店买鱼去了——如此轻描淡写而已。我思索片刻,终于厌倦起来,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从永泽那里借来的康拉德的《吉姆爷》,把剩下部分一口气看完,然后找他还书。
永泽正要去食堂吃饭,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饭。
“外务省考试情况如何?”我问他。八月份举行过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
“凑合。”永泽不在意地说,“那东西,一般都混得过去。什么集体讨论啦,面谈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语没什么两样。”
“那么说,倒是真够容易的。”我说,“发榜在什么时候?”
“十月初。要是考中,请你美餐一顿。”
“我说,外务省高级考试的复试是怎么一回事?参加的人全是像你这样的?”
“不见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变态分子。想捞个一官半职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废料。这不是我信口胡诌,那帮家伙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务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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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因很复杂。”永泽说,“例如喜欢出国工作啦等等。不过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广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国家。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吗?”
“听起来有点像做游戏似的。”
“不错,差不多就是一种游戏。我并没有什么权力欲金钱欲,真的。或许我这人俗不可耐刚愎自用,但那种玩艺儿却是半点儿都找不到我头上。就是说,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环生的世界里一显身手罢了。”
“也没有什么理想之类的东西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中无需那种东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为规范!”
“不过,与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处都存在的么?”我问。
“不喜欢我这样的人生?”
“算了吧,”我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事情不明摆着:我一不能进东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时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觉。再说嘴巴又不能说会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没有恋人。就算从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出来,前景也未必乐观。我又能说什么呢。”
“那么,是羡慕我的人生喽?”
“也不羡慕。”我说,“我太习惯于我自己了。而且坦率地说,东大也罢,外务省也罢,我都没兴致。我唯一羡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样完美的恋人。”
他半天没有做声,闷头吃饭。
“我说,渡边,”吃完饭后,永泽对我说,“我似乎觉得,你我从这里出来,十年二十年过后还会在某个地方相遇,还会以某种形式发生关联。”
“简直像狄更斯小说里写的。”我笑了。
“或许。”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可是百发百中的哟!”
吃罢饭,我和永泽走进附近一家酒吧喝酒,一直喝到九点。“嗯,永泽君,你的所谓人生规范是怎么一种货色?”我问。
“你呀,肯定发笑的!”他说。
“我不笑!”
“就是当绅士。”
我笑固然没笑,但险些队椅子上滚落下来:“所谓绅士,就是那个绅士?”
“是的,就是那个绅士。”他说。
“那么当绅士,是怎么回事?要是有定义,可否指教一二?”
“绅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应做之事。”
“在我见过的人当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说。
“在我见过的人里边,你是最地道的。”他说,随后一个人掏腰包付了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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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我把四张信纸工整地叠好,塞入信封,写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过了片刻,显得愁眉不展的矮个子教师进来,点罢名,掏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腿脚不灵便,经常拄一根金属手杖。虽说“戏剧史II”不甚有趣,但他讲得头头是道,倒也值得一听。他照例道一声“好热啊”的开场白,便开始讲欧里庇得斯戏剧中解围之神[2]的作用。他讲了欧里庇得斯戏剧中的神同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戏剧中的神有何区别。大约过了十五分钟,教室的门开了,绿子闪了进来。她穿一件深蓝色运动衫和一条奶油色棉布裤,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阳镜。她向老师浮起一丝微笑,仿佛在说“来晚了,对不起”,然后在我身旁坐下,并从挎包里抽出笔记本递给我,其中夹一纸条,上面写着:“星期三,对不起,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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课讲到一半左右,当老师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腊戏剧的舞台装置时,门又开了,进来两个头戴安全帽的学生,简直与一对相声搭档无异:一个弱不禁风,瘦瘦长长,小白脸;一个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圆脸盘,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胡子。瘦长个子怀抱一摞传单,五短身材直奔老师跟前,提出要将后一半时间用来讨论,要老师应允,并说远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正笼罩着当今世界。其实这并非要求,而是单方面通牒。老师说他并不认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腊悲剧还要悲惨的问题,但反正怎么说都无济于事,那就悉听尊便好了。随即他紧抓着讲桌边缘移腿下来,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长个子散发传单时,黑圆脸登上讲台发表演说。传单上以将任何事情一律简单化的特有笔法写道:“粉碎校长选举阴谋”,“全力投身于全学联第二次总罢课运动”,“砸烂日帝——产学协同路线”。立论堂堂正正,措辞亦无可厚非,问题是文章本身却空洞无物,既无可信性,又缺乏鼓动人心的力量。黑圆脸的演说也是半斤八两,一派陈词滥调,旋律照搬照套,惟独歌词的连接处略有改动。我暗自思忖:这伙小子的真正敌手恐怕不是国家权力,而是想象力的枯竭。
“走吧!”绿子开口。
我点头站起,两人离开教室,快出门时,黑圆脸向我说了句什么,我没怎么听清。绿子则朝他潇洒地挥挥手,道声:“您忙着。”
“噢,我们怕是反革命吧?”走出教室后绿子对我说,“一旦革命成功,我们难保不会被吊到电线杆上去,嗯?”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顿午饭,可能的话。”我说。
“对了,有家饭店我想领你去一次,就是远些,花点儿时间不要紧?”
“没关系。反正两点钟上课,有时间。”
绿子领我乘上公共汽车,到四谷站下来。她领我去的是一家位于四谷后面往里走几步的盒饭专卖店。我们在桌旁坐定,未等开口,就端上两个四方形红漆容器,里边放着每日一换的盒饭和一碗汤。果然不虚此行。
“好味道!”
“嗯。而且够便宜的,从上高中时就常常来这儿吃午饭。呃,我们学校离这里不远。学校严得厉害,我们来吃饭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给学校当场抓住,得受停学处分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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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子摘下太阳镜,同上次相比,眼睛显得有点困倦。她摆弄着左手腕上纤细的银手镯,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揉眼窝。
“困?”我问。
“有点儿,睡眠不足啊。这个那个忙得团团转。不过也不打紧,别介意。”她说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缠得我怎么也脱身不得,又是当天早上突然发生的,实在一点办法都没有。本想给饭店打个电话,但忘了那店叫什么名,又不晓得你家的电话。等得你好苦吧?”
“也没什么,反正我是大闲人,时间多得不行。”
“真那么闲?”
“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边好好睡上一觉。”
绿子支颐展颜,看着我的脸说:“你倒还挺会关心人的。”
“不是关心,只是时间有余。”我说,“对了,那天往你家打电话,家人说你去医院来着,出了什么事?”
“往我家?”她微微蹙了下眉头说,“你怎么晓得我家的电话?”
“在学生科查的呀,还用说。谁都可以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