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过来时的那条杂木林小道,回到房间。蜡烛熄了,客厅的电灯也没开。卧室的门开着,里面亮着床头灯,昏黄的光线洒进客厅。就在这若明若暗的灯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发上。她已换上长睡衣样子的衣服,领口紧紧扣到脖子上,脚蹬沙发,支起膝盖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头顶上:
“好了?”
“嗯,好了,对不起。”直子低声说。然后转向我,害羞似的又说了声对不起。“你吓了一跳?”
“有一点儿。”我微笑着说。
“到这儿来。”直子说。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发上拱着膝盖,仿佛要说悄悄话似的把脸凑近我的耳边,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声对着我的耳朵说了声“对不起”,随即移开身体。
“有时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直子说道。
“我有时也那样的。”
直子浅浅地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脸。
“嗯,可以的话,想听听你的情况,”我说,“这里的生活,每天都做什么,有什么样的人。”
直子于是缓慢而语言清晰地谈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六时起床,在这里吃早餐、清扫鸟舍,之后便大多去农场劳动,照看蔬菜。午饭前或午饭后有一小时同主治医生单独会面的时间,或者进行集体讨论。下午是自由活动,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讲座、野外作业或体育项目。她选听了几个讲座,有法语,有编织,有钢琴,有古代史,等等。
“钢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说,“此外她还教吉他。我们都互为师生,擅长法语的教法语,做过社会科教师的教历史,编织上拿手的教编织。只就这点来说,差不多成了一所学校。遗憾的是我没一样东西可教别人。”
“我也没有。”
“反正我在这里要比在大学时学得起劲。很用功,而且用起功来觉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饭后一般做什么呢?”
“与玲子姐聊天、看书、听唱片,或到别人房间玩。就这些。”直子说。
“我练吉他、写自传。”玲子开口了。
“自传?”
“说句玩笑。”玲子笑道,“我们十点左右就上床了。如何?这生活很利于健康吧?睡觉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九点。“那,怕是快要睡了吧?”
“不,今天没关系,哪怕晚一些。”直子说,“好久没见了,想再谈一会。你说点什么可好?”
“刚才只我一个人的时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儿。”我说,“记得以前我同木月两人去看望你的情形么?在海边医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级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术时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记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骑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软绵绵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过总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时,你还写了一首长诗呢。”
“那个年龄的女孩谁都写的。”直子哧哧笑道,“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时想起。海风的气味儿、夹竹桃,这个那个忽然涌上心头。”我说,“好了,木月那时常去探望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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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谈得上探望,几乎没去。过后我们还因此吵了一架呢。开始时去一次,再就是和你两个,往下就没影了。你说过分不?一开始去那次像有什么急事似的心不在焉,不到十分钟就走了。带橘子去的,嘟嘟嚷囔胡乱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剥开橘子让我吃,接着又嘟嘟嚷嚷了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就一晃人不见了,还说什么他一进医院就头疼。”说到这里,直子笑了。“在这方面他那人还一直停留在小孩阶段。这不是,哪里会有什么人喜欢医院呢!也正因为这个,人们才去看望,让病人振作起来。可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过和我两人去的时候可不是那个样子,和普通人做的没什么两样。”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说,“他那人,在你面前总是那样,拼命掩饰自己脆弱的一面。他肯定是喜欢你,所以才尽可能只让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单独在一起时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劲头就没有了,真是个心情说变就变的人。举例说吧,本来一个人口若悬河地说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间突然一言不发了。这事经常发生,从小就一直这副德性,尽管他想改变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发上调换了一下叠架的双腿:
“他总是想改变、提高自己,却总是不能如愿,又是着急又是伤心。本来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却直到最后都对自己没有信心,那个也要干,这里也得改——头脑里转来转去的净是这些东西。可怜的木月!”
“不过,如果他真有意只让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话,那么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确实只是他好的方面。”
“而对我来说,木月也是我绝无仅有的朋友。”我说,“除了他,过去和现在我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乐意和你、木月三人待在一起,那样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了吗?那一来,我心里非常快活,也舒展得开。因此我很喜欢三个人在一块儿。你怎么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担心你会怎么想。”说着,我轻轻摇了下头。
“可问题是这种状态不可能无止境地持续下去,那小圈子般的东西不可能维持到永远。这点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里清楚,不错吧?”
我点点头。
“不过,老实说来,我甚至连他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欢得不得了,就像喜欢他好的一面那样。不是吗?他没有一点坏心和恶意,只是软弱罢了。可我这么说时他不信,并且这样说道:‘直子,那是因为你我从三岁就形影不离,你对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么是缺点什么是优点都分辨不清,很多东西都一锅粥搅在一起了。’他时常这么说。但不管他怎么说,我还是喜欢他,对除他以外的人几乎连兴致都提不起来。”
直子把脸转向我,凄然地漾出浅浅的笑意:
“我们同普通的男女关系有很大区别。那关系就像肉体的某个部分紧紧相连似的。即使有时离得很远,也像有一种特殊引力会重新把我们拉回原来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发展成为恋人是极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虑和选择的余地。十二岁时我们接了吻,十三岁时就已经相互爱抚过了。或我去他房间,或他来我房里玩,我用手把它处理来着……可我一点儿也没意识到我们早熟,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如果他要上上下下摸我,任他摸我也满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为快,我会帮助他而丝毫不以为意。因此,假如有人为此责备我们,我肯定会大为意外,或者生气的:我们也没做什么错事,做的不过是应该做的罢了。我们俩,相互细细看过对方的身体,像是双方共有似的,真是这种感觉。但相当长时间里,我们控制自己,没有往前迈一步。一来怕怀孕,二来当时又不清楚该怎样避孕……总之,我们就是这样手拉手长大的。普通处于发育期的孩子所体验的那种性压抑和难以自控的苦闷,我们几乎未曾体会过。刚才也说过了,我们对性一贯是开放的。至于自我,由于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担,也没有特别强烈地意识到。我说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说。
“我们两人是一种不能分离的关系。如果木月还在人世,我想我们一定仍在一起、相亲相爱,并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见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几下头发。发卡已经摘掉,每一低头,头发便落下遮住她的脸。
“或许,我们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账偿还回去。”直子扬起脸说,“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账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这个,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在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去。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