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们可压根儿没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确确喜欢你,对我们来说,与你的巧遇是我们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并且现在仍在继续。虽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连的唯一链条,即使是现在。正像木月喜欢你那样,我也喜欢你。尽管我们完全没那个意思,可是在结果上我们恐怕还是伤了你的心。真是一点都没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
直子沉下头,一阵沉默。
“如何,喝点可可好么?”玲子开口道。
“嗯,想喝,非常想。”直子说。
“我想喝带来的白兰地,可以吗?”我问。
“请请。”玲子说,“可能给我一口?”
“那还用说!”我笑道。
玲子拿来两个杯子,我和她干了一杯,然后玲子去厨房做可可。
“讲点叫人高兴的事儿?”直子说。
可是我并没有令人高兴的现成话题。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队还在就好了。只要那家伙在,笑料就会源源不断产生,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们便顿时心花怒放。真是遗憾之至!无奈,只好不厌其烦地大讲特讲大家在宿舍里过着怎样不讲卫生的生活。由于太不讲卫生了,我讲起来都心生不快,但她们两人都似乎觉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后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类精神病患者的神情举止,这也十分好笑。十一点时,直子眼睛里透出睡意,玲子便把沙发背放倒当床,拿来褥单、毛毯和枕头。
“半夜过来玩也可以,只是别弄错对象哟!”玲子说,“左边床上没有皱纹的身体是直子的。”
“胡说,我在右边。”直子说。
“噢,明天下午安排了几项活动,我们去野游好了,附近有个很不错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说。
她们轮流去卫生间刷完牙走进卧室后,我喝了一点白兰地,倒在沙发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现在发生的事,觉得这一天格外地长。月光依然银灿灿泻满房间。直子和玲子睡的卧室里悄无声息,四下几乎不闻任何声响,只是偶尔传来床的轻微吱呀声。闭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图形一闪一闪地往来飞舞,耳畔仍有玲子弹吉他的袅袅余音。但这没有持续多久,不一会睡意袭来,把我拖入温暖的泥沼之中。我梦见了柳树。山路两旁齐刷刷排列着绿柳,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风吹得并不弱,柳枝却纹丝不动。怎么回事呢?原来每条树枝上都蹲着一只小鸟,压得树枝摇动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树枝敲去,想把鸟赶走,让柳枝恢复摇动。然而鸟却飞不起来,不但飞不起来,还变成了一个个鸟状铁疙瘩,“啪嗒啪嗒”纷纷落地。
睁眼醒来时,我恍惚觉得仍置身梦境。在月光辉映下,房间里隐约泛着白光。我条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寻找鸟状铁疙瘩,当然无处可寻。只见直子孤单单坐在床脚前,静静地凝视窗外。她怀抱双膝,如同饥饿的孤儿,下颏搭在膝头上。我想看看时间,伸手摸枕边的手表,本该放在那里,却没有。从月光的样子看来,估计是两三点钟。我感到喉头干渴难耐,但还是一动未动,只管盯视直子。直子仍穿着刚才那件蓝色睡衣,头发的一侧照例用蝶形发卡拢住。因此,那娇好的前额被月光照得历历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发卡的呀。
她保持着原有姿势,凝然不动,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间小动物。因月光角度的关系,她嘴唇的阴影被夸大了。那阴影显得分外脆弱,随着她心脏的跳动或心的悸动,一上一下微微起伏——俨然是在面对黑夜倾诉无声的语言。
为了缓解喉头的干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声响居然意外的大。于是直子像回应这声响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带着衣服的摩擦声走来,跪在我枕边的地板上,目不转睛地细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双目。那眼睛什么也没说,瞳仁异常澄澈,几乎可以透过它看到对面的世界。然而无论怎样用力观察,都无法从中觅出什么。尽管我的脸同她的脸相距不过三十厘米,我却觉得她离我几光年之遥。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却倏地往后缩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动,继而,抬起双手,开始慢慢去解睡衣的纽扣。纽扣共有七个,我好像还在做梦似的,注视着她用娇嫩的纤纤玉指一个接一个解开。当七个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后,直子像昆虫蜕皮一样把睡衣从腰间一滑退下,全身赤裸裸的,睡衣下面什么也没穿。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个蝶形发卡。脱掉睡衣后,直子仍然双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光的直子身体,宛似刚刚降生不久的崭新肉体,柔光熠熠,令人不胜怜爱。每当她稍微动下身子——虽然是瞬间的微动——月光照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开来,遍布身体的阴影亦随之变形。浑圆鼓起的乳房,小小的乳头,小坑般的肚脐,构成腰骨和阴毛的粗粒子的阴影,这些都恰似静静的湖面上荡漾开来的水纹一样改变着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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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何等完美的肉体啊——我想。直子是何时开始拥有如此完美的肉体的呢?那个春夜我所拥抱的她的肉体何处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轻轻地、缓缓地给哭泣不已的直子脱衣服时,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肢体并不完美。乳房硬硬的,乳头像是安错位置的突起物,腰间也总有点不够圆熟。当然,直子是美丽的姑娘,肉体也富有魅力,这使我爆发性的冲动,一股巨大的力量劈头朝我压来。尽管如此,我在抱着她的裸体爱抚、亲吻的同时,仍不免对肉体这一物件的不匀称、欠精巧蓦然产生一缕奇妙的感慨。我抱着直子,想对她这样解释:我在同你交欢,进入你的体内。但实际并没有什么,本来就是无所谓的,无非是身体间的一种接触罢了,我们不过是在相互诉说只有通过两个不完美的身体的相互接触才能诉说的情感而已,并以此分摊我们各自的不完美性。当然这种解释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来。于是我只能默不作声地紧紧搂住直子。一抱住她的身体,我便从中感到有一种类似未经过彻底驯化的异物仍留在她身体表面那样的粗糙而生硬的感触,而这种感触又激起我的情欲,使我冲动得可怕。
然而,现在我眼前的直子身体却与那时截然不同。我想,那肉体已经变迁,如今已变得无比完美而降生在月华之中。首先,少女的轻盈柔软已于木月去世前后骤然消去,而随后代之以成熟的丰腴。由于直子的肉体完成得过于完美无缺了,我甚至感觉不到一丝兴奋,只是茫然注视着她腰间流畅的曲线、丰满而光洁的乳房、随着呼吸静静起伏的平滑的小腹,以及小腹下软软的、黑黑的毛丛。
她把这裸体在我眼前展露了大约五六分钟,而后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扣好扣子。全部扣罢,她倏地站起身,悄然打开卧室门,消失在里面。
我在床上许久静止未动,而后转念下床,拾起落在地上的手表,对着月光一看:三点四十分。我去厨房喝了几杯水,折身上床,结果直到天光大亮——洒满整个房间的阳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后还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过来,在我脸颊上“啪啪”拍了两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给我收拾床的时间里,直子站在厨房里准备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边哼着什么一边烧水、切面包,我站在旁边望了一会,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赤裸过的任何蛛丝马迹。
“喂,眼睛好红啊,怎么搞的?”直子边倒咖啡边对我说。
“半夜醒了一次,往下也没睡好。”
“我没打呼噜?”玲子问。
“没有。”我答。
“还好。”直子说。
“他,倒蛮规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说。
最初我以为当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或者是出于害羞,但在玲子从房间消失后,她的神情仍毫无变化,眼睛依然那么晶莹清澈。
“睡得可好?”我问直子。
“嗯,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轻松。这回拢住头发的是不带任何装饰的朴素的发夹。
我这难以释然的心情在吃饭时间也未改变。我往面包上涂黄油,剥煮鸡蛋,同时像要寻找什么痕迹似的坐在直子对面,不时瞟她一眼。
“我说,渡边君,今早你干嘛总看我的脸?”直子好笑似的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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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么,怕是在热恋着一个人。”玲子说。
“你热恋一个人?”直子问。
“或许。”我也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