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三十多分钟,刚才那位年轻渔夫手提两个寿司饭盒和一瓶新酒折回来。“这个吃掉!”他说,“下面的是紫菜饭卷和油炸豆腐,明天再用。”他拿起一升装酒瓶,把酒倒进自己杯里,给我的杯子也斟了。我谢过他,一个人吃了足够两人吃的寿司。随后两人喝起酒来,喝到不能再喝下去的时候,他叫我去他家住,我推说自己一个人睡在这里更好,他没再硬劝。临分手时,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四折的五千元钞票,塞进我衬衣兜里,叫我买点什么营养品吃,说我脸色难看得很。我谢绝说已经承蒙如此款待,哪里还能再要钱,但他执意不收回,说这不是钱,是他的心意,叫我别多想,拿着就是。我只好道谢收下。
渔夫走后,我蓦地记起高三时第一次睡过的女友,在她身上,自己做得何等残酷!想到这点,我心里感到一阵冰冷,无可救药的冰冷。我几乎从未思考过她会作何想法,有何感受,以及心灵受何剌激。甚至至今都未好好想过她一下。其实她是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只是当时我将那种温柔视为理所当然的东西,丝毫未加珍惜。她现在做什么呢?能够原谅我么?
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吃下去的一口吐在废船旁边,由于酒喝过了量,脑袋开始作痛。加之对渔夫扯谎,还拿了他的钱,心情更觉恶劣。我想差不多该是返京的时候了。总不能长此以往,无尽无休。我卷起睡袋塞进背囊,扛着朝国营铁路车站走去,问站务员现在回东京应如何乘车,他查了时刻表,告诉说若能碰巧赶上夜行车,翌日一早即可抵大阪,再从那里转乘新干线去东京。我道声谢谢,用渔夫送给的五千元钞票买了去东京的车票。候车时间里,我买份报纸看了眼日期:一九七〇年十月二日。就是说我正好连续旅行了一个月。我想,这回横竖得重返现实世界了。
一个月的旅行并未使我的情绪豁然开朗,也没有缓解直子的死给我的打击。我以同一个月前几无变化的心境返回东京,甚至连给绿子打电话都不可能。我不知到底应怎样对她开口。我能说什么呢?一切都过去了,和你两人幸福地生活吧——这样说合适吗?我当然不能说这样的话。但不管怎样去说,也无论采取怎样的说法,最终应说的事实惟有一个:直子死了,绿子剩下。直子已化为白色的骨灰,绿子作为活生生的人存留下来。
我觉得自己似乎是个污秽不堪的人。返京以后,我仍然一个人在房间里闷了好几天。我为直子准备的房间下着百叶窗,家具盖着白布,窗棂薄薄落了一层灰。我在这样的房间里度过了每一天的大部分时间。我想起了木月。喂,木月,你终于把直子弄到手了!也罢,她原本就属于你的。说到底,恐怕那里才是她应去的地方。在这个百孔千疮的生者世界上,我对直子已尽了我所能尽的最大努力,并为了同直子共同走上新的人生之途而付出了心血。不过也没关系,木月,还是把直子归还给你吧,想必直子选择的也是你。她在如同她内心世界一般昏黑的森林深处勒紧了自己的脖子。我说木月,过去你曾把我的一部分拽进死者世界,如今直子又把我的另一部分拖到同一境地。有时我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博物馆管理人——在连一个参观者也没有的空荡荡的博物馆里,我为我自己本身负责着那里的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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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她问。
“凑合活着。”我说。
“喂,后天去见你可以么?”
“见我?来东京?”
“嗯,是啊。想和你单独好好叙谈叙谈。”
“那么说要从那里出来了,你?”
“不出来怎么能去见你!”她说,“也该到出来的时候了。一待整整八年,再不出来就烂在里面喽。”
我一时应对不上,略为沉吟了一下。
“后天乘新干线去,三点二十分到东京站,能去接我?我的模样还记得?或者说直子死后对我再没一点兴致了?”
“哪里。”我说,“后天三点二十分去东京站接你。”
“马上认得出来:拿着吉他的半老徐娘除我恐怕没第二个。”
果不其然,在东京站我很快认出了玲子。她身穿男式粗花呢夹克、白西裤,脚上一双红运动鞋。头发依然很短,而且三三五五地冲剌而出,左手提着装在黑壳里的吉他。一望见我,她刷地扭动脸上的皱纹,绽开笑容。看到玲子这张脸,我也不由得微笑起来。我拎过她的旅行包,两人并肩走到中央线站台。
“哦,渡边君,什么时候变成这么一副狰狞面目?还是说东京近来流行狰狞面目?”
“旅行了一段时间,又没吃什么像样的东西。”我说,“新干线如何?”
“一塌糊涂。窗户也不开,途中本想买盒饭来着。简直倒透霉。”
“车厢里有过来卖东西的吧?”
“你指的是又贵又难吃的三明治?那玩艺儿连快饿死的马都咽不下。以前我喜欢在御殿场买鲷鱼饭来吃。”
“那么说话,要把你当成老太婆的。”
“那好,原本就是老太婆嘛!”
在去吉祥寺的电车上,她好奇地凝望着窗外武藏野的风光。“相隔八年连风光也变样了?”我问。
“渡边君,你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
“不知道。”
“又惊又怕,又怕又惊,简直要发疯似的。真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抛到这种地方来。”玲子说,“不过,你不觉得‘简直要发疯似的’这个说法很妙?”
我笑着握住她的手不怕,你一点不用担心,再说你是靠自己的力量出来的。”
“我从那里出来靠的不是自己力量。”玲子说,“我所以能离开那里,是托直子和你的福。一来直子不在以后,我已经无法忍耐独自留在那种场所的寂寞;二来有必要来东京找你好好谈一次。所以才离开那里。如果没有这两点,我说不定要在那里过一辈子。”
我点点头。
“往后怎么办呢?”
“去旭川,嗯,旭川!”她说,“音乐大学时代的一位好友在旭川办了一间音乐教室,两三年前就劝我去帮忙,我没答应,说懒得去那么冷的地方。可你知道,好歹成了自由之身以后,除了旭川,还想不出其他落脚处。那地方怕不会像是失手弄出来的大陷坑吧?”
“没那么恐怖。”我笑道,“去过一次,小镇不坏,挺有情调的。”
“真的?”
“不假,比在东京好,肯定。”
“反正没其他地方可去,行李都寄过去了。”她说,“渡边君,还能找时间去旭川玩?”
“当然去的。不过你这就赶去不成?总要在东京逗留几天再去吧?”
“嗯。可以的话,准备待上两三天。能在你那里借个宿吗?不会给你惹麻烦的。”
“毫无问题。我钻进睡袋在壁橱里睡。”
“抱歉抱歉。”
“没关系,壁橱宽敞得很。”
玲子有节奏地轻轻叩击夹在腿间的吉他壳。
“我恐怕要训练一下自己的身体,在去旭川之前。对外面的世界还根本不熟悉。很多很多事摸不着头脑,心里又紧张。这方面能帮我一把?能依赖的人只有你这一位。”
“只要我能办到,帮多少把都行。”我说。
“我这人,莫不是在打扰你吧?”
“到底能打扰我的什么呢?”
玲子看着我的脸,扭下嘴唇笑了,再没说什么。
从吉祥寺下了电车,在转乘公共汽车到我住处之前的时间里,我们没说什么像样的话,只是断断续续地谈东京市容的变化,谈她的音乐大学时代,谈我过去的旭川之行。有关直子的事绝口未提。我同玲子足有十个月未见,但如今和她单独走起来,心头仍不可思议地涌起一股平和、宽慰之感,并觉得以前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感觉。回想起来,同直子两人在东京逛街时,便是与此完全相同的感觉。如同我与直子曾共同拥有木月的死一样,而今我与玲子又共同拥有了直子的死。想到这里,我陡然什么也说不出了。玲子一个人说了一会,发现我不开口,便也不再吭声。于是两人默默无言地乘上公共汽车,来到我的住处。
这是初秋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同恰好一年前我去京都探望直子时一模一样。云如枯骨,细细白白,长空寥廓,似无任何遮拦。又是一个秋天,我想。风的气息,光的色调,草丛中点缀的小花,一个音节留下的回响,无不告知我秋天的到来。四季更迭,我与死者之间的距离亦随之渐渐拉开。木月照旧十七,直子依然二十一,永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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