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十章 北纬四十七度二十四分,西经十七度二十八分

发布时间: 2019-12-04 03: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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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过去了,但我们却被抛回到大西洋东边来。准备在纽约海岸或洛朗河口逃生的一切希望顿时化为泡影。可怜的尼德·兰绝望了,也像尼摩船长那样自我封闭,离群索居。贡协议则和我形影不离。

我刚才说过,鹦鹉螺号偏离了航道,被刮到东边去了。我应该说得更准确些,是被刮到东北方来了。它随波游弋,时而在海面上,时而潜入水下,时值大雾弥漫,航海家们到此无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浓雾主要是流冰融化时大气湿度过高造成的。多少过往行船葬身雾海,它们本来很快就可以看到对岸明灭闪烁的灯光!浓雾朦胧造成了多少海难!狂风的怒吼声淹没了大浪扑礁的惊涛声,多少船只因此酿成触礁大祸!航道行船来往如梭,多少船只在大雾中互相碰撞而船毁人亡,尽管各自都装备有船位指示灯,尽管各自都有鸣笛、敲钟等报警设备,但都难逃厄运!

因此,这一带海底便呈现出战场才有的面目,成了所有征服海洋失败者的归宿,有的沉船已经陈旧腐烂,有的却还新亮,船上的铁板铜具在我们的探照灯照耀下发出闪闪反光。其中有多少沉船生命财产同归于尽,所有船员和乘客无一幸免!海难事故统计表中罗列的危险地点主要有:拉斯角、圣保罗岛、贝尔岛海峡、圣洛朗河口等。仅仅最近几年,在罗亚尔-马伊、英曼、蒙特利尔航线上,就有不少遇难船只列入海难年鉴,如太阳神路号、彩虹女神号、真谛号、匈牙利号、加拿大号、盎格鲁-撒克逊号、洪堡号、美利坚合众国号,以上都是触礁后沉没的;还有阿蒂克号和里昂号则毁于撞船事故;而总统号、太平洋号、格拉斯哥号失事原因尚未查明。鹦鹉螺号就穿行在这片阴森可怖的沉船遗骸中,仿佛是在进行亡灵大检阅!

5月15日,我们来到纽芬兰大浅滩的最南端。这个大浅滩是海流冲积的结果,从赤道流来的暖流和从北极沿美洲海岸流来的寒流在这里交汇,形成横无际涯的生物有机体水葬场。这里还堆积着不少冰川解冻时冲刷下来的山石。这里自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收尸场,数以亿万计的鱼类、软体动物和植形动物的尸骨埋葬在这里。

纽芬兰大浅滩海水深度不大,最多只有几百英寻。但往南海底却突然下陷,形成一个深达三千米的大海坑。到了这里,湾流变得开阔宽广起来,流速也逐渐趋缓,水温开始降低,成为一片汪洋大海。

鹦鹉螺号穿过大海坑时惊动了众多的鱼群,我不妨略举一二,如一米长的圆鳍鱼,背脊发黑,腹部发黄,配偶忠贞不二,但模范行为很难被众多鱼类仿效;尤内纳克长虫,实际上是一种翡翠色的海鳝,味道很鲜美;卡拉克鱼,大眼睛,鱼头像狗头;鳚鱼,和蛇一样的卵生动物;虾虎球鱼,又称黑鮈鱼,二分米长;长尾鱼,银光闪闪,动作快速,常远离北冰洋到外面冒险。

拖网捞上来一条北方海域的杜父鱼,褐体红鳍,浑身疙里疙瘩,头上长刺,鳍上有锋芒。这种鱼胆大,冒失,劲足,肉厚,体长二至三米,是名副其实的海蝎子,专门与鳚鱼、鳕鱼、鲑鱼为敌。鹦鹉螺号负责打鱼的船员们费了不少工夫才把这条鱼抓到手。杜父鱼的鳃盖骨构造很不一般,可以保证呼吸器官在干燥的空气中继续进行呼吸,因此杜父鱼离开水后还能存活很长时间。

我现在再列举几种鱼以备忘:波斯科鱼,北极海里陪航船行动的小鱼;尖嘴欧鲅鱼,北大西洋的特产;伊豆鲉鱼;最后引起我的注意的是鳕鱼,俗名大头青,是著名的冷水鱼,纽芬兰大浅滩鱼龙混杂,也是鳕鱼偏爱的水域,我在这里发现它们颇感意外。

可以这么说,鳕鱼是山鱼,其实纽芬兰本身就是海底的一座大山。当鹦鹉螺号在水下群山峻岭之间开辟一条通道时,贡协议禁不住大发议论:

“好家伙!原来这就是鳕鱼!可我一直以为鳕鱼是扁塌塌的,像黄盖鲽、鳎鱼那种模样呢!”

“太幼稚了!”我嚷嚷道,“鳕鱼只有在食品店里才是扁塌塌的,因为它们被剖开来当样品的。但在水里,它们和鲻鱼一样呈纺锤形,这种形体很适合在水里穿梭畅游。”

“先生说的是,”贡协议道,“鳕鱼云集!密密麻麻!”

“唉!我的朋友,如果它们没有天敌,如果没有鲉鱼和人类,鳕鱼可能还要繁荣呢!您知道一条雌鳕鱼能产多少卵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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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尽量说多些,”贡协议答道,“五十万。”

“一千一百万,我的朋友。”

“一千一百万。我怎么也不会相信有这么多,除非我亲自清点过。”

“那你就清点吧,贡协议。但你不必算也很快就会相信我说的话。再说了,成千上万的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丹麦人、挪威人,他们都在大举捕捞鳕鱼。世界鳕鱼的消费量大得惊人,幸好鳕鱼有惊人的繁殖能力,要不然鳕鱼早就濒临灭绝了。仅英国和美国专业捕鳕鱼的渔船就多达五千艘,参加作业的水手七万五千名,平均每条船打捞四万条鳕鱼,合起来就是二千五百万条。挪威沿海情况也大致如此。”

“好吧,”贡协议答道,“那我就相信先生吧,我不清点了。”

“怎么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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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看法?”

“假如所有的鱼卵都能孵化出鱼来,那么,只要四条鳕鱼就足以供应英国、美国和挪威了。”

我们在纽芬兰大海滩潜行时,我发现每条船都拖着十几条长长的钓鱼线,每条线上挂着二百个鱼钩,线的一端用四爪钩拉着,水面上则有软木浮标加以稳定。鹦鹉螺号驾驶技术要求很机灵,才能在水下密布的钓鱼线网中顺利穿行。

不过,在这片繁忙的海域,鹦鹉螺号没有久留。它向上开到北纬四十二度。这是纽芬兰岛的圣让港和哈茨康坦的纬度,横贯大西洋的海底电缆就到这里收尾。

鹦鹉螺号并没有继续北上,而是向东行驶,仿佛想沿着铺设电报电缆的海底高原前进,经过多次探测,海底高原的地形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了。

5月17日那天,我发现铺设在海底的电缆线,当时鹦鹉螺号离哈茨康坦大约五百海里,那里的水深二千八百米。我事先没有把海底电缆的事情告诉贡协议,他看见了以为是一条大海蛇,正准备按老规矩进行分门别类。但经我一点拨,好小子才恍然大悟,为了不至于使他太失望,我便把铺设海底电缆的大致经过和特点做了一番介绍。

第一条海底电缆是在1857—1859年间铺设的,但大约传输了四百封电报后,线路就中断了。1863年,工程师们又建造了一条新电缆,长三千四百公里,重四千五百吨,由大东方号负责运载。但这次努力又失败了。

凑巧,5月25日,鹦鹉螺号潜入三千八百三十六米深的海底,恰好是电缆断裂导致工程功亏一篑的所在。这里距爱尔兰海岸六百三十八海里。下午两点钟,东方号上有人发现,与欧洲的电报联系突然中断。船上的电工们决定先把电缆剪断,然后打捞上船。晚上十一时,他们就把破损的电缆拉回来了。他们重新做好接头,然后再把电缆沉下海底。可是,只过了几天,电缆又断了,从此埋没深海,再也收不回来了。

美国人并没有泄气。大西洋电报电缆业的创始人居鲁斯·菲尔德胆魄惊人,他将自己的全部财产作为工程的风险投资,发起了新一轮认捐运动。资金很快就筹集到位。一条工艺更完备的海底电缆制造成功。电缆导线用古塔橡胶包裹绝缘,然后套进金属纤维管里严加保护。1866年7月13日,大东方号再度起锚出海。

铺设工程进展顺利。不过也发生过节外生枝的插曲。有好几次,在打开电缆时,电工们发现,有人在新电缆线上打进钉子,显然是有意破坏电缆芯线。安德森船长召集全体助手和工程师开会研究,最后决定贴出布告,称罪犯一经捕获,无须经过审判即抛进海里喂鱼。从此,类似的犯罪事件再也没有发生。

7月23日,大东方号距纽芬兰岛只有八百公里,此时收到从爱尔兰发来的电报,获悉普鲁士和奥地利在萨多瓦战役〔1〕后签订了停战协定。27日,施工船在浓雾中测定了哈茨康坦港的位置。工程顺利完工,年轻的美国发给古老欧洲的首封电报贺词充满睿智而且深邃:“光荣属于天上的上帝,而和平属于地上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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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并不指望能看到电缆出厂时的原始状态。这条长虫浑身覆盖着贝壳碎片和孔虫,包上一层石质般的胶状物,反而保护它不受好钻营的软体动物的侵扰。它安息海底,不受海水运动的冲击,通电的电压足以在零点三二秒内将电报从美洲发往欧洲。电缆很可能万寿无疆,因为有观察发现,古塔胶皮在海水中泡的时间越长越坚韧,性能越改善。

再说,选择在这片海底高原上铺设电缆可谓匠心独运,电缆线决不会不断下坠以致断裂。鹦鹉螺号一直沿着电缆线航行,直到最低点,水深为四千四百三十一米,电缆在那里安息,毫无紧张的拉力。然后,我们向1863年发生事故的地方开去。

此时,海底出现了一个宽一百二十公里的大山谷,如果把阿尔卑斯山的勃朗峰放置到这里来,峰顶也不会露出水面。山谷东面有一堵高二千米的峭壁作屏障。5月28日,我们抵达山谷,鹦鹉螺号离爱尔兰岛只有一百五十公里远。

尼摩船长会不会继续向上开向不列颠群岛?不会。可我不由大吃一惊,鹦鹉螺号竟掉头南下,开向欧洲海域。鹦鹉螺号绕过绿宝石岛时,有一阵子我瞧见了克利尔海岬和法斯特内灯塔,灯塔为千万艘从格拉斯哥或利物浦开出的船只导航。

我的脑子不由闪过一个重大问题:鹦鹉螺号敢不敢走英吉利海峡?自从我们逼近陆地行驶后,尼德·兰又抛头露面了,而且反复问我这个问题。怎样回答他好呢?尼摩船长依然不见踪影。他让加拿大人眼睁睁地瞄了几眼美洲海岸后,难道会让我一睹法国海岸的容貌不成?

反正鹦鹉螺号继续南下。5月30日,它从英国的最西端和右边的锡利群岛中间穿过,地角历历在目。

鹦鹉螺号如果想开进英吉利海峡,就必须直接往东拐,可它没有这样做。

5月31日,鹦鹉螺号一整天都在海上兜圈子,弄得我简直莫名其妙。它好像在寻找一个什么地方,却找来找去找不着。中午,尼摩船长亲自来大厅确定方位。他一句话也不跟我说。我觉得他从来没有如此忧郁过。是谁使得他这样闷闷不乐?是否因为临近欧洲海岸而触景生情?是不是对背井离乡的往事不堪回首?他到底做何感想?怨恨还是遗憾?这些问号在我脑海中久久盘旋,我有一种预感,说不定不久会发生什么突发事件,让尼摩船长的隐秘将大白于天下。

第二天,6月1日,鹦鹉螺号依然故我绕圈子。显而易见,它千方百计在寻找大西洋某个准确的地点。尼摩船长和昨天一样,照样来观测太阳的高度。大海风和日丽,天空纯净如洗。在东边八海里处,在海天线上出现一艘大轮船。船上没有悬挂任何旗标,因此,我难以确定它是哪个国家的船只。

再过几分钟,太阳就要经过子午线,只见尼摩船长拿起六分仪进行精密的观测。风平浪静,观测十分顺利。鹦鹉螺号岿然不动,既不左右摇晃,也不上下颠簸。

此时此刻我也在平台上。尼摩船长测定后,只吐出了一句话:

“正是这里!”

我翻过盖板,下到船舱里来。难道他看见大轮船改变了航向,似乎要向我们开来?我可说不清楚。

我回到大厅。只听到盖板关闭的声音,水罐正在汩汩往里注水。鹦鹉螺号开始垂直深沉,此时螺旋桨已刹车,不产生任何推动力。

过了几分钟,鹦鹉螺号在八百三十米深的海底停稳。

此时,大厅天花板灯光熄灭,观景窗盖板打开,我看见窗外半海里方圆内的海水被探照灯照得通明彻亮。

我看了看左侧窗口,除了白茫茫的宁静海水,什么也没发现。

右边呢,只见海底有一堆明显的隆起,不由引起我的注意。好像是一摊废墟,只不过包裹着一层厚厚的白贝壳,犹如披着一件雪白的大衣。我细细查看这堆东西,认定是一条外形肿大了的帆船遗骸,桅杆已经折断,可能是船头先往下栽的。这场海难肯定发生在遥远的年代。因为遗骸外堆满了海中垃圾,说明它在海底已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了。

这究竟是一条什么船?为什么鹦鹉螺号专程来此探视它的坟墓?难道这艘船不是因海难而沉沦海底的吗?

我正在左思右想,只听船长在我身边侃侃而谈:

“从前,这艘船名为马赛号。船上有七十四门火炮,1762年下水。1778年8月13日,在拉波瓦普-韦特里厄舰长指挥下,同英国普雷斯顿号战舰进行英勇无畏的作战。1779年7月4日,它参加了德斯坦海军上将指挥的舰队作战,攻占了格林纳达岛。1781年9月5日,它在美国的切萨皮克湾参加了德·格拉斯伯爵指挥的战斗。1794年,法兰西共和国为它改名。同年8月16日,它在布雷斯特港与维拉雷-儒瓦厄兹舰队汇合,负责为从美国运送小麦的运输船护航,船队由冯·斯塔贝尔海军上将指挥。共和2年牧月〔2〕11、12日,运输舰队与英国舰队遭遇。先生,今天是牧月13日,公元1868年6月1日。七十四年前的今天,就在这个地点,北纬四十七度二十四分,西经十七度二十八分,经过一场浴血奋战后,这艘战舰被炸断三根桅杆,船舱冒水,三分之一船员伤亡,但它宁愿与三百五十六名官兵一起葬身海底,也誓死不肯向英国人投降,只见舰尾挂着醒目的战舰旗标,在一片‘共和国万岁!’的口号声中沉入万顷波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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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者号!”我叫了起来。

“是的,先生。复仇者号!多么漂亮的名字!”尼摩船长意味深长地喃喃道,说着,他双手交叉抱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