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其实,死于师父之手也并非完全没有可能。那天晚上良秀故意把弟子叫去,就大概没安好心。所以才唆使猫头鹰发动袭击,而将弟子狼狈逃窜的情形摹画下来。因此之故,弟子只觑了师父一眼便不由得双袖护头,发出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哀鸣,就势蹲在屋角拉门下再不敢动。这当儿,良秀也好像发出一声惊叫立起身来,猫头鹰旋即变本加厉地扇动翅膀,四下传来物体翻倒破裂般的刺耳声响。弟子再次大惊失色,禁不住抬起低俯的头看去:房间里不知何时已漆黑一团,师父正火烧火燎地呼叫其他弟子。
稍顷,一个弟子从远处应了一声,拿灯急急赶来。借着昏暗的灯光一看,原来高脚灯早已倒了,地板上榻榻米上洒满灯油;而刚才那只猫头鹰正痛苦地扑棱着一只翅膀在地上翻滚。良秀在桌子对面半立半坐,毕竟也惊得呆了,嘴里不知所云地叽叽咕咕。这也是理所当然,原来那猫头鹰身上居然缠着一条漆黑的蛇,从脖子一直缠到一只翅膀,缠得结结实实。大约是弟子蹲下时碰翻了那里的坛子,蛇从里面爬出,猫头鹰攻击失手,以致闹出了一场大乱。两个弟子对视一眼,茫然看了一会这哭笑不得的光景,而后对师父默然一礼,悄然抽身退下。至于猫头鹰后来如何,谁也无从得知了。
这类事之外还有几桩。前面忘说了一句,受命画地狱变屏风时是初秋,其后至冬末期间,良秀的弟子们始终受到师父怪异举止的威胁。时届冬末,良秀大概因为屏风画的创作未能得心应手,精神比以前更加抑郁,言谈也明显粗暴起来。屏风画的底图此时也只是完成八成,再无任何进展。看情形,就连已经完成的部分都好像不惜一笔勾销。
关于屏风画的创作何以受阻,谁都不晓得而且也不想晓得。遭遇上述种种折磨的弟子们恰如与虎狼同穴,无不想方设法从师父身旁躲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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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事。勉强说来,就是那个刚愎自用的老头子竟不知何故变得多愁善感,时常在无人处独自落泪。尤其是某日一个弟子因事来到庭前时,发现站在走廊里怔怔仰望春日将至的天空的师父两眼充满泪水。弟子见状,反而自觉有些难为情,一声不响地悄悄退回。为画五趣生死图连路旁死尸都写生不误的我行我素之人,居然为屏风画进展不顺这区区小事而孩子似的哭泣,实乃天下奇闻。
另一方面,就在良秀为这屏风画而如醉如痴魂不守舍之时,他女儿也不知为何而日趋闷闷不乐,后来甚至在我等面前都眼噙泪花。她原本就生得眉宇含愁,肤色白皙,举止娴静,这样一来,睫毛似也变得沉沉下垂。眼圈阴翳隐约,更使人觉得楚楚可怜。起始猜测虽多,但多以为是思父情切或春心萌动之故。不久,开始有人议论是因为老殿下企图使其就范。从此人们便像忘个精光,再不对少女说三道四。
事情发生在这个时候。一天夜半更深,我一个人通过走廊时,那只叫良秀的小猴不知从哪里突然窜出,一下又一下地拖我的裤脚。记得是个梅花飘香月色朦胧的暖夜。借月光看去,小猴龇出白晶晶的牙,鼻头堆起皱纹,发疯似的没好声叫个不停。我心里三分发慌,加上新裤被拖的七分气恼,本想踢开小猴径自离去。但一来回想起上次一个侍从因打猴惹得小殿下不快,二来小猴的动作有一些奇怪,便改变主意,似走非走地往被拖方向走了一两丈远。
当我拐过一段回廊,走到月色下亦能整个看到树影婆娑的松树对面的莹白色湖面时,事情发生了。附近一个房间里仿佛有人厮扭,声音急促而又分外压抑地敲打我的耳鼓。周围万籁俱寂,月色如雾如霭,除了鱼跃的声响再不闻任何动静。如此时刻发生厮扭声,使我不由止住脚步,暗想若有人为非作歹,定要给他点厉害看。我屏息敛气,蹑手蹑脚藏在拉门外面。
十三
可是,或许小猴嫌我的做法不够果断,这良秀猴急不可耐似的围着我脚下跑了两三圈,旋即发出喉咙被扼般的叫声,一下子跳上我的肩头。我不禁扭过头去。小猴怕爪子被抓,又咬住我的衣袖,以防从我身上掉下。于是我不由自主地顺势踉跄了两三步,拉门随之重重地撞在我的后背。事既至此,已不容我再有片刻犹豫。我立即拉开拉门,刚要跳进月光照不到的深处,一个物体遮住了我的眼睛。不,应该说是被同时从房间里飞奔而出的一个女子吓了一跳。女子险些和我撞个满怀,乘势往外闪出。却又不知何故跪下身去,像看什么可怕东西似的战战兢兢向上看着我的脸,气喘吁吁。
不消说,这便是良秀女儿。只是这天夜晚少女看上去甚是容光焕发,与平时判若两人。眼睛睁得很大,闪闪生辉。脸颊也烧得通红。而且衣裙凌乱不堪,平添了几分一反常态的冶艳。难道这就是那般娴静孱弱、遇事只知忍让的良秀女儿?我靠着拉门,望着月光下妩媚动人的少女,像指什么东西似的手指仓皇遁去的一个人的足音方向,用眼神静静询问是谁。
少女咬住嘴唇,默然摇头,显得十分委屈。
我弯下腰,贴在少女耳边低声问:“谁?”少女仍然只是摇头不答。长长的眼睫毛下满是泪水,嘴唇咬得更紧了。
我生来愚钝,除了显而易见的事以外一概浑然不觉,便再也不知如何搭话,良久伫立不动,惟觉像在倾听少女的胸悸。当然,也是因为这里边含有我不便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的情由。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后来我合上打开的拉门,回头看着略显镇静的少女,尽可能以柔和的声音叫她回房休息。而我自己也好像碰见了不该目睹的东西,忐忑不安而又无端歉然地悄悄折回原路。走不到十步,又有谁从后面颤颤扯我的裤脚。我愕然回头。诸位以为是何人何物?
原来是那个小猴良秀在我脚下像人一样双手拄地,晃着小金铃恭恭敬敬地向我磕头呢!
十四
此后大约过了半个月,良秀一天突然来府请求直接谒见老殿下。他虽然身份卑微,但也许平日老殿下即对其青眼有加,任何人都难得一见的老殿下这天竟一口应允,传令速速进见。良秀照旧穿一件浅黄色长袍戴一顶三角软帽,神情到底比往日更加愁眉不展。肃然跪拜之后,稍顷便以嘶哑的声音开口道:
“很久以前受命画的那幅地狱变屏风,由于我日夜尽心竭力,终于劳而有成,基本构图业已完毕。”
“可喜可贺,我也就放心了。”
不过,如此应答的老殿下语气里,不知为何,总好像有点儿颓唐和失意。
“不,根本谈不上可喜可贺。”良秀不无愠怒地俯下眼睛,“构图固然完成了,但现今有一处我无论如何也画不出来。”
“有一处画不出来?”
“是的。说起来,我这人大凡没见过的便画不出来。即使画也不能得心应手,也就等于画不出来。”
听得此语,老殿下脸上浮现出嘲讽的微笑:
“如此说,要画地狱变屏风,就非得看地狱不可喽?!”
“正是。不过,前年发生大火时我亲眼看过那场恰如炼狱猛火的火势。‘烈火金刚’的火焰,其实也是在遇到那场火灾之后才画出的。那幅画想必您也是知道的。”
“可是罪人怎么办?地狱里的小鬼莫非你也看过?”老殿下仿佛根本没听良秀所言,兀自继续发问。
“我看过铁链捆绑的人,遭怪鸟攻击的形象也已一一摹画下来——罪人受苦受难的情景也不能说我不知道。至于小鬼……”良秀沁出一丝可怖的苦笑,“小鬼也好多次在我似睡非睡当中出现在眼前。或牛头,或马面,或三头六臂,全都拍着不发音的手,张着不出声的嘴,可以说几乎日日夜夜前来折磨我——我画不出来的,并不是这些。”
对此,虽老殿下怕也为之惊愕。老殿下焦急地瞪着良秀的脸。俄顷,眉毛急剧抖动,厉声抛下话来:
“你说不能画的是什么?”
十五
“我是想在屏风正中画一辆正从半空中落下的槟榔车 [5] 。”说到这里,良秀才目光炯炯地盯视老殿下的脸。据说此人一说到绘画便如走火入魔一般。此刻那眼神便果然有一种咄咄逼人的光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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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上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妃在烈火中披散着满头黑发痛苦挣扎。面部大约被烟呛得眉头紧皱,仰脸对着车篷。手里拽着车帘,大概是想抵挡雨点一样落下的火花。四周一二十只怪模怪样的老鹰,啼叫着上下翻飞。就这个,就是这牛车上的贵妃,我死活也画不出来!”
“那,你想怎么着?”不知为什么,老殿下竟奇异地现出喜悦神色,催促良秀。
良秀发高烧似的颤抖着嘴唇,以近乎梦呓的语调再次重复一句:
“我就是画不出来!”随即扑咬似的叫道:“请在我面前点燃一辆槟榔车!要是可以的话……”
老殿下始而沉下脸来,继而一阵放声大笑,直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噢,一切都按你说的办好了!没什么可以不可以的。”
听得老殿下口出此语,我总觉得——大概出于预感——事情凶多吉少。实际上老殿下的样子也非同小可,活像传染上了良秀的疯癫,嘴角堆起白沫,眉端闪电似的抽搐不已。而且话音甫落,又以天崩地裂之势扯开喉咙大笑不止。边笑边道:
“好,就给你点燃一辆槟榔车,就让一个漂亮女子穿上贵妃衣裳坐在车内,就叫她在浓烟烈火中痛苦死去——不愧天下第一画师,竟想到这种场面!应该奖赏,嗯,应该奖赏啊!”
听老殿下如此说罢,良秀陡然失去血色,只是哮喘似的哆嗦着嘴唇。未几,一下子瘫痪在榻榻米上,以低得难以听清的声音恭敬地说道:
“多谢殿下恩典!”
想必是自己设想中的骇人光景因老殿下的话语而活生生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一生中我唯独这一次的此时此刻觉得良秀很有些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