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拉的儿子出生两星期后,就被送到祖父母家中。因为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不能容忍让自己血统的嗣苗随流飘泊,乌苏拉又敌不过丈夫的执拗,只得勉强收留了他,但提出以隐瞒孩子的身份作为条件。孩子虽然取名霍塞·阿卡迪奥,为了避免混淆,大家只称他阿卡迪奥。那时节村务家活都很忙,照料孩子们的事被搁到次要地位。他们被托付给维茜塔肖恩,一个瓜希腊[1]的印第安女人。她是为躲避多年来一直折磨着她的部落的失眠症,才和她弟弟一起到村里来的。姐弟俩又听话又勤快,乌苏拉收容了他们,让他们帮助做些家务。就这样,阿卡迪奥和阿玛兰塔在学讲西班牙语之前,先学会了瓜希腊语,还学会了喝蜥蜴汤、吃蜘蛛卵。乌苏拉对此一无所知,因为她正为大有希望的糖制小兽生意忙得不可开交。马贡多已经完全变了样。跟乌苏拉一起来的那些人,到处宣传他们原籍如何好,如何比沼泽地优越,因此,这个昔日宁静的村落不久就变成了繁华的集镇,有商店和手工工场,还建起了一条永久性的商道。第一批穿尖头靴、戴耳环的阿拉伯商人就是沿着这条道路来到这里的,他们用玻璃珠项链跟人们交换金刚鹦鹉。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简直一刻也不能休息,他被一种比想象的世界更令人神往的、近在咫尺的前景迷住,对炼金试验室完全失去了兴趣。他把摆弄了数月之久、已经稀澥了的物质撂下,又变成了当年规划街道、设计住宅,使人人机会均等的那个雄心勃勃的汉子。他在新来的居民中威信大振,以致无论打一座地基还是竖一道篱笆,无不先跟他商量,而且大家决定由他来分配土地。不久,走江湖的吉卜赛人又来了。这次他们把流动集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赌场。人们兴高采烈地迎接他们,以为霍塞·阿卡迪奥会跟他们一起归来。可是,他没有回来。乌苏拉一直认为人蛇是儿子出走的唯一原因,但吉卜赛人也没有带人蛇来。于是,大伙儿不准吉卜赛人在镇子里安营,并且从此不许他们到镇里来,因为在大家看来,他们是淫佚和堕落的传布者。不过,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明确表示,镇子的大门将永远为墨尔基阿德斯的部落敞开,因为他们渊源千古的智慧和神奇超凡的发明为镇子的兴旺作出过贡献。可是,据游历四方的人们说,墨尔基阿德斯的部落由于越出了人类智慧的界限,在地球上消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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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至少暂时摆脱了幻想的折磨。他在短时期内建立了新秩序,安排好了工作,只允许一项自由:释放小鸟。它们从建村起一直用啁啾之声为岁月增添欢乐,现在代替它们的是每家每户的音乐钟。那些制作精美的木钟是阿拉伯人带来调换金刚鹦鹉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把钟校正得很准,每隔半小时镇子里就响起同一支乐曲的连续的欢乐的谐音。时钟同时达到精确的正午点,然后奏起一支完整的华尔兹舞曲。在那些年里,也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决定在镇子的街上栽种扁桃树以取代槐树的。他还发现了使树木永世不枯的方法,但一直秘而不宣。许多年以后,马贡多已是布满锌皮盖顶的木屋的寨子,在它最古老的街道上还长着断枝裂桠、积满尘土的扁桃树,不过已经没有人知道是谁栽种的了。正当奥雷良诺的父亲一心致力于整顿镇子,他母亲一天两次把成串的糖鸡儿、糖鱼儿拿出去卖,靠这笔好生意来振兴家业的时候,他自己却整天扑在被遗弃的炼金试验室里,无师自通地研习着银匠技术。他个子长得很快,哥哥留下的衣服不多久就穿不上了。他开始穿父亲的衣服,但先要让维茜塔肖恩把衬衣打个褶,把裤子修剪一下,因为他不象父兄那样魁梧。青春期使他失去了柔和的童声,使他变得沉默寡言,完全离群独处,然而却恢复了他出生时那敏锐的目光。他潜心于银匠试验,几乎连吃饭也不离开试验室。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见他这般沉湎心中发愁,以为他也许需要一个女人了,于是给了他家里的钥匙和一点钱。但是,奥雷良诺却把钱全部用来买配制王水的盐酸,还把钥匙全镀上了金。他这样的行为反常几乎不能跟阿卡迪奥和阿玛兰塔相比。他们已经开始换牙,但还整天拉着印第安女人的披巾走路,而且固执地不愿讲西班牙语而讲瓜希腊语。“你有什么可抱怨的!”乌苏拉对丈夫说,“父母干的蠢事总要传给子女的。”当她自己哀叹这厄运,深信孩子们的反常和长猪尾巴同样可怕的时候,奥雷良诺却看了她一眼,使她如堕五里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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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要来了。”他说。
乌苏拉同往常一样,每当他预言什么时,她总要用家庭主妇的推理使他泄气。有人来是正常的,每天有几十个外乡人路过马贡多,这既没有使人惊慌,也不用预言密告。但是,奥雷良诺却不管推理不推理,他对自己的预言深信不疑。
“我不知道谁会来,”他坚持说,“但不管是谁,来人已经在路上了。”
果然,星期天雷蓓卡来了。她年仅十一岁,跟着几个皮货商风尘仆仆从马努雷[2]来到这里。那些商人受人之托,把她连同一封信送交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家中。他们说不清楚是谁请他们帮忙的。雷蓓卡的全部行李,就是一个小衣箱,一把绘有彩色小花的木摇椅和一个克洛克洛作响的帆布口袋,里面装着她父母的遗骨。那封带交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收的信语气非常亲切。信中表示,不管离别多久、相距多远,写信人一直深深地爱着他。出于起码的人道精神,他发善心把这可怜的无依无靠的孤儿送来了。那孤儿是乌苏拉的一个远房表妹,因而也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亲戚,虽然关系更远一些。她是难忘的朋友尼加诺尔·乌育阿和他尊敬的妻子雷蓓卡·蒙铁尔的女儿,这两人现在天国上帝身边,他们的遗骨一并带上,望按基督教葬礼给予安葬。信上提及的人名和信后的落款都写得清清楚楚。可是,无论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还是乌苏拉,都想不起有这样称呼的亲戚,也不认识任何与收信人同名的人,更不用说在遥远的马努雷了。从女孩的口中得不到任何补充情况。她一到这里就坐在摇椅上吮指头。人们向她提问,她毫无听懂的表示。她穿着一身已经穿旧了的黑色斜纹布衣服,脚蹬一双漆面剥落的漆皮靴。头发梳到耳后,头上系了黑绶带打的蝴蝶结,肩上披一条花纹被汗迹弄模糊了的披巾,右手腕上戴着一颗包着铜托的食肉兽牙齿,那是预防眼疾的护符。她皮肤发青,腹部圆胀如鼓,看起来健康状况不佳,而且经受过比她的年龄更为久远的饥饿。然而,当人家端饭给她吃时,她却把饭盆搁在腿上,一碰也不碰。大家几乎把她当成聋哑人了。直到那些印第安人用他们的语言问她想不想喝水时,她才转动眼珠,仿佛刚刚认出他们似的,点点头表示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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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家里人不得不把她留下了。大家决定叫她雷蓓卡,因为照那封来信说,她母亲就叫这名字。奥雷良诺曾耐心地给她念了全部圣徒名册,可是她听了任何名字都毫无反应。那时的马贡多还没有死过一个人,所以没有公墓。人们把那个骨殖袋存放着,等待选中一个象样的地方时再安葬。但有很长一段时间它到处作祟,常常在人们最想不到的地方出现,象生蛋母鸡似的克洛克洛乱响。雷蓓卡过了好久才投入家庭生活。她躲在家中最僻静的角落里,坐在摇椅上吮指头。没有东西能引起她的注意,只有那挂钟的音乐使她惊恐不已,她每隔半小时就用畏惧的目光搜索一番,仿佛在空中某个地方能找到那音乐似的。一连几天人们无法让她吃饭,谁也搞不懂她怎么没有饿死。最后还是印第安人了解了事实真相。因为他们经常蹑手蹑脚地在家里走来走去,他们发现雷蓓卡只吃院子里的湿土和用手指从墙上挖下来的石灰块。这一恶习显然曾遭到过她父母或者其他扶养人的责骂,因此她明知不对却偷偷摸摸地干,她把弄到的东西分成几份,趁没有人看见时吃。从此以后,大家对她严加看管,还把牛胆汁洒在院子里,在墙上涂辣椒水,以为用这些办法可以挫败她的恶习。但她还是狡猾而巧妙地寻觅着湿土,以致乌苏拉不得不采取更激烈的办法。她在土锅里放了桔子汁,加进大黄,放在露天过夜,第二天让雷蓓卡空腹喝下。没有人告诉乌苏拉说这是医治食土恶习的特效药,可是她相信,苦汁在空腹中一定会使肝脏产生反应。雷蓓卡虽有佝偻病,但却异常倔强难驯,给她灌汤药还得象对付小牛犊一样卡住脖子。她捶胸顿足,又是咬人又是吐唾沫,嘴里还说些别人听不懂的话,人们简直无法对付她。据惊愕的印第安人说,这些话是他们语言中最下流的脏话。乌苏拉知道后,就把治疗同皮带抽打结合起来。人们始终没有弄清楚,究竟是大黄还是鞭打起了作用,没过几星期雷蓓卡开始露出恢复健康的样子。她跟阿卡迪奥、阿玛兰塔一起游戏,他们则把她当作大姐姐。她吃饭胃口很好,叉匙都用得很熟练。不久,大家又发现她西班牙语说得和印第安语一样流利,她对手工活儿十分能干,还会跟着挂钟奏出的华尔兹舞曲唱她自编的滑稽可笑的歌词。大家很快就把她看成家中的新成员。她对乌苏拉十分亲热,远胜亲生子女。她称呼阿玛兰塔和阿卡迪奥为妹妹弟弟,称奥雷良诺叔叔,称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爷爷。因此到头来她也名正言顺地用起雷蓓卡·布恩地亚的名字来了。这是她使用的唯一名字,直到寿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