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一

发布时间: 2019-12-04 04: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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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得象鸽子一样的新房子落成了,启用的那天举行了舞会。乌苏拉要盖房子的想法,是那天下午她发现雷蓓卡和阿玛兰塔已经成了妙龄少女的时候产生的。可以说,主要目的是让姑娘们有个象样的地方接待客人。为了不让别人插手,不使计划逊色,盖房时她忙得象个苦役犯。房子竣工前,她订购了昂贵的装璜用品和家用器具,还有一项震惊四邻、深得年青人欢心的美妙发明:自动钢琴。钢琴是拆散了装成几箱运来的。同时运到的还有维也纳的家具、波希米亚的玻璃器皿、西印度公司的餐具、荷兰的餐巾以及各式各样的灯具、烛台、花瓶、房内装饰及壁毯等。进口公司还专门指派意大利技师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来装配和调试自动钢琴,指导买主弹奏,教会他们按印在六卷琴谱上的流行乐曲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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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是位金发青年,是马贡多人所见过的最漂亮、最有教养的男子。他在衣着上一丝不苟,即使在闷热的天气工作,他也穿着锦缎背心和厚厚的黑呢上装。他整天汗水涔涔,一连几星期关在客厅里,专心之状不亚于奥雷良诺干银匠手工活。他对主人们毕恭毕敬,保持应有的距离。一天早晨,他既没有开门,也没招呼旁人观看奇迹,他把第一卷琴谱放在自动钢琴上。突然,木槌恼人的击打声和持续的噪音都消失了,剩下的是和谐清亮的乐曲。大家涌进客厅。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优美的乐曲并不感兴趣,但好象被钢琴的自动琴键所触动,他在客厅里架起了墨尔基阿德斯的照相机,想照下那个隐身的演奏者。那天,意大利人和他们共进午餐。雷蓓卡和阿玛兰塔一面端菜,一面看着这位天使一般的男人。他那双白嫩的、没有戴戒指的手使起刀叉来那样灵巧,简直使她们害怕。她们和他一起来到客厅边上的起坐间,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教她俩跳舞。他给她俩指点舞步,但不碰到她们,还用节拍器打着拍子。这一切都在乌苏拉和蔼的监视之下进行。她在女儿们上课时是一刻也不离开客厅的。皮埃特罗·克雷斯庇那天穿着一条特别的裤子,又柔软又紧身,还穿着一双舞鞋。“你干吗这么不放心呢,”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对妻子说,“这男人是个雄姑娘。”但是,她却没有放松监视,直到学舞结束,意大利人离开马贡多为止。接着开始准备舞会,乌苏拉对来客严加选择,中选的都是建立马贡多的功臣们的后代,但庇拉·特内拉家例外,她又跟两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生了两个儿子。那是一种门第的选择,但却是由友情的深浅决定的,因为中选的人家往往不仅在大迁移之前就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家的老相识,而且他们的儿子也常常是奥雷良诺和阿卡迪奥童年时代的伙伴,他们的女儿则是唯一来陪雷蓓卡和阿玛兰塔绣花的小姐妹。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是位好心的执政者,他现在的工作,仅限于用自己不多的一点薪俸供养两名用木棍武装的警察,是个摆摆样子的官员。为了分担家里的开支,他的女儿们开了一个缝纫铺,给人家制作毡绒花,兼卖番石榴甜食和代写情书。她们待人庄重、殷勤,又是全村最美的姑娘,新舞跳得最漂亮,但尽管如此,还是没有被挑中去参加舞会。

乌苏拉和姑娘们忙着拆包取出家具,擦亮餐具,把一幅幅画挂起来,画面是一群少女坐在装满玫瑰花的小船上,这些画给泥水匠砌造的光秃秃的墙壁增添了新的生活气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放弃了寻找上帝形象的念头,他认为上帝并不存在。为了揭开自动钢琴的奥秘,他把钢琴拆开了。舞会举行前两天,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在一大堆多余的销钉和木槌当中,把乱七八糟的钢丝从一头放开,又从另一头卷起,勉强把琴装好了。那些天家里空前的忙乱,但是,新买来的沥青灯还是在预定的日子、预定的时间点燃了。屋子正门大开,屋内还散发着树脂和湿石灰的气味。建村功臣的儿女们参观了摆满欧洲蕨和海棠花的长廊,幽静的卧室和芳香四溢的玫瑰园。他们聚集客厅里看着那架白布蒙着的新发明。见过钢琴的人都有点不以为然,因为在沼泽地区的其他村镇钢琴是很普遍的。乌苏拉来了,她把第一卷琴谱放在琴上,想让阿玛兰塔和雷蓓卡带头起舞,不料钢琴一声不响,她大失所望。墨尔基阿德斯几乎已经双目失明,晚年的病痛逐渐使他的体力消耗殆尽,他想运用他永恒的智慧来修复钢琴。最后,还是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无意中拨开了一个卡住的装置,乐声才出来了。起先是乱哄哄的声音,接着是颠三倒四的音符。里面的木槌都象发了疯似的,在装得乱七八糟、胡乱调好的钢丝上乱敲一气。但是,那二十一位翻山越岭到西边来寻找大海的无畏的先驱者的后代们,却执意要绕过音符堆成的礁滩。舞会一直继续到次日黎明。

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又来装修自动钢琴。雷蓓卡和阿玛兰塔帮他整理钢丝,他听了那颠三倒四的华尔兹舞曲大笑起来,她们也跟着一块儿笑。因为他待人亲切,为人老实,乌苏拉就不再监视他们了。他离去的前夕,家里用修好的钢琴临时举行一次舞会为他送行。他和雷蓓卡为大家作了现代舞的精采表演。阿卡迪奥和阿玛兰塔舞姿优美、舞步娴熟,跟他们不相上下。但他们的表演被庇拉·特内拉打断了,那时她正和一些好奇的人挤在门口观看,突然她和一个女人又是撕咬又是揪头发,打得不可开交。原来那女人竟敢斗胆评论说阿卡迪奥的屁股象女人。将近午夜时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作了简短的演说,向大家依依惜别,并答应不久再来。雷蓓卡送他到门口,然后关门熄了灯,回到自己卧室里痛哭起来。难以慰藉的哭泣继续了几天,连阿玛兰塔也不知她为何而哭。她这样保密并不奇怪。她表面上坦率、诚恳,但实际上性格孤僻内向。她已是位妙龄少女,身材修长坚实,但还喜欢坐她带来的那张几经加固、拆了扶手的摇椅。别人都不知道,她这么大了还保持着吮手指头的习惯。所以她总是把自己锁在浴室里,而且习惯于脸朝着墙睡觉。雨天的下午,当她和小姐妹们在海棠花长廊里绣花的时候,她望着花园里蚯蚓堆起土坎土丘,每每忘了话题,怀念的泪水带着咸涩味流进嘴里。过去用浸了大黄的橘子汁戒除了的那些秘密嗜好,在她流泪的时候又变成了一种无法抑制的焦渴。她重新吃起土来,第一次几乎是出于好奇,她相信那难吃的味道是解脱诱·惑的良药。起初她的确受不了泥土在嘴里的味道,但是越来越强烈的渴望使她坚持下去,慢慢地又恢复了从前的胃口,恢复了对基本矿物质的爱好,恢复了用这种原始食物填饱肚子的餍足感。她把一撮撮泥土放在口袋里,搓成一颗颗小丸背着人吃,心里怀着一种享乐和恼怒的模糊感觉。她一边吃,一边还教小姐妹们如何绣最难绣的针脚,和她们一起议论别的男人,那些人是不值得她为之作出牺牲去吃墙上的石灰块的。那一撮撮泥土使她更直接地、更实在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他是唯一值得她退化吃土的男人。他穿着精美的漆皮靴走在世界另一个地方的土地上,她在矿物质的味道中,仿佛感觉到由那块土地传过来的他的脉搏和体温,这感觉使她嘴里觉得苦涩,心中却感到安宁。一天下午,安帕萝·莫科特也不说什么原因,要求看看房子。阿玛兰塔和雷蓓卡被她的突然来访弄得慌了手脚,她们一本正经地接待了她。让她看了新建的房屋,让她听自动钢琴演奏的音乐,给她吃饼干、喝桔子汁。安帕萝·莫科特持重端庄、妩媚动人、举止高雅,乌苏拉看了她不多一会儿就对她产生了好感。过了两个小时,她们的谈话冷下来了,安帕萝趁阿玛兰塔不注意,偷偷地交给雷蓓卡一封信。雷蓓卡看了一下信封,上面写着:烦交尊敬的堂娜雷蓓卡·布恩地亚小姐,那端正的字迹、绿色的墨水和绮丽的文体与自动钢琴的使用说明书出自一手。她用指尖把信叠好藏在紧身背心里,然后看了一眼安帕萝,脸上露出了无限感激的表情,心中暗暗地与她结成了终生之盟。

安帕萝·莫科特和雷蓓卡·布恩地亚突然成了朋友,这在奥雷良诺的心中燃起了希望。他对幼小的雷梅苔丝的思念不住地在折磨着他,但总没有机会看到她。有时,他同他的好朋友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尔和赫里奈多·马尔克斯——他们都是建村功臣的儿子,与他们的父亲同名——外出散步,经过缝纫铺时他总要用焦急的眼光搜寻雷梅苔丝,但看到的只有她的姐姐。安帕萝在他家里出现是一个预兆。“她姐姐会带她来的。”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她一定会来的。”他重复了许多次,十分自信。一天下午,他在工作间装一条小金鱼,突然预感到她应了他的召唤。不一会儿,真的听到了她说话的童音,他抬头一看,心脏都停住了跳动:只见雷梅苔丝穿着粉红色的蝉翼纱衣服和白靴子站在门口。

“别上那儿去,雷梅苔丝,”安帕萝·莫科特在长廊上说,“他们在干活呢。”

可是,奥雷良诺没给她时间回答,他拎起那条从嘴里伸出链条的小金鱼,对她说:

“进来呀!”

雷梅苔丝走近他,问了他几个有关小金鱼的问题,可是他突然气喘吁吁地回答不上来。他希望永远这样,和那白百合花似的皮肤、翡翠似的眼睛呆在一起,听着她用童音和他说话,每提一个问题叫他一声“先生”,对他象对父亲一样敬重。墨尔基阿德斯坐在屋角的书桌前,胡乱地画着无法解释的符号。奥雷良诺恨他,有他在这儿,奥雷良诺什么事也干不了,他只好对雷梅苔丝说,他要把小金鱼送给她,不料她听见吓坏了,一溜烟跑出了工作间。那天下午,奥雷良诺失去了那种深藏不露的耐心,以前他曾经怀着这种耐心等待去看她的机会。他把活儿抛在一边,专心一意地叨念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应召。他在她姐姐的缝纫铺里找她,在她家的窗上透过薄窗纱找她,在她父亲的办公处找她,但是一切都白费心机。他只能用想象来填补自己可怕的寂寞,只有在想象之中,他才能看到她的倩影。他一连几小时和雷蓓卡在客厅听钢琴奏出的华尔兹乐曲。雷蓓卡听它是因为那是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教她舞蹈时的乐曲;而奥雷良诺听它,则是因为这所有的一切,直至音乐,都使他回忆起雷梅苔丝来。

爱情笼罩着整个家庭。奥雷良诺用无头无尾的诗句表达自己的爱情,他把诗句写在墨尔基阿德斯送的粗糙的羊皮纸上,写在浴室的墙上,写在自己的手臂上。在所有的诗句中,雷梅苔丝都变了样:雷梅苔丝出现在下午两点催人欲睡的空气中;雷梅苔丝在夜蛾啃物掉下来的蛀屑中;雷梅苔丝在清晨面包的蒸气中;雷梅苔丝无所不至,雷梅苔丝倩影常在。雷蓓卡每天下午四点一面绣花,一面倚在窗畔等情书。她明知驿站的骡子每隔十五天来一次,但却天天要等候,她相信总有一天他们会搞错日期,提前送信来。但事与愿违,有一次,预定的日子到了,骡子却没有来。她绝望得发疯,半夜起来到院子里一把一把地吞吃泥土,贪婪之状象不要命似的。她哭着,痛苦得发狂,她拚命嚼小蚯蚓和蜗牛壳,嚼得牙齿都快碎了,然后一直呕吐到天明,发烧、虚脱,失去了知觉。在不知羞耻的梦呓中,她说出了心里话。乌苏拉恼怒万分,她撬开雷蓓卡的箱子,在箱子底里发现了用玫瑰色丝带捆扎的十六封带有香味的信、夹在旧书里的叶脉书签和花瓣,还发现了一碰就会变成粉末的蝴蝶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