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巨大的、无可挽救又难以预料的障碍,终于迫使雷蓓卡的婚期作了新的、无限期的推迟。预定婚礼的前一周,雷梅苔丝姑娘半夜醒来,内脏象打呃似地撕裂开来,迸出一股热乎乎的液汁,流得全身都湿透了,三天后她被自己的血毒死了,腹内还横着一对双胞子。阿玛兰塔遭受良心上的谴责。她曾焦急、热切地向上帝祈求发生某些可怕的事情,免得她非得对雷蓓卡下毒不可。但她日夜祈祷的却不是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她感到自己对雷梅苔丝的死负有罪责。雷梅苔丝曾给家里带来了一股欢乐的气息。她跟丈夫住在靠近工作间的一间房间里,里面摆设着她才逝去的童年时代的娃娃和玩具。她那欢快的活力透过卧室的四壁,象一阵健康的旋风,穿过海棠花长廊。她一清早就开始唱歌。只有她敢于调解阿玛兰塔和雷蓓卡之间的不和。她主动担起了照料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的繁琐事务,给他端饭菜,每天服侍他大小便,用肥皂和丝瓜筋给他擦身,给他清除头发、胡子里的虱子和虱卵,她使棕榈叶的凉棚一直完好无损,在暴雨季节里还用防雨帆布进行加固。在她死前的几个月,她已经能够用简单的拉丁语跟老人进行交谈了。当奥雷良诺与庇拉·特内拉的孩子出世后带到家里,并被洗礼取名为奥雷良诺·霍塞时,雷梅苔丝决定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大儿子。她这种为母的天性使乌苏拉大为吃惊。从奥雷良诺这方面说,他在雷梅苔丝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底蕴,他整天埋头在工作间里干活,雷梅苔丝在九、十点钟时给他送一杯不放糖的咖啡,夫妻俩每天晚上都到莫科特家去。奥雷良诺跟岳父没完没了地玩多米诺骨牌,而雷梅苔丝则跟姐姐们聊天,或者跟母亲商量大人的事情。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因为跟布恩地亚家联姻而巩固了他在镇上的权势。他经常跑省城,结果争取到政府在镇上办一所学校,他便让阿卡迪奥来主持。这个阿卡迪奥从他祖父那里继承了热衷于师道的品性。堂阿波利纳尔·莫科特通过劝说,使镇上的大部分房屋在全国独立日那天都漆成了蓝色。他应尼卡诺尔神父的请求,吩咐把卡塔里诺的酒店迁到一条偏僻的街上去,同时关闭了地处镇中心的几个很兴隆的有碍观瞻的场所。有一次他带了六名持枪的警察回来,并委任他们维持秩序。对此竟然谁也没想起当初那个不准武装人员呆在镇上的协议。奥雷良诺对岳父的能耐感到高兴。“你会象他一样发胖的,”他的好多朋友都这样对他说,但是使他颧骨棱角分明和使他眼睛炯炯有神的沉着神态,既未抬高他的身价也没改变他稳重的性格,相反却使唇间那条独自沉思和作出无情决定的直线更加严峻。他和他妻子在双方家庭里唤起的亲切感情是何等深厚,当雷梅苔丝说她有了孩子时,连雷蓓卡和阿玛兰塔都暂时停止了争吵,以便一起打毛线衣,打一件蓝色的,预备生儿子时用;打一件粉红色的,预备生女儿时用。不多几年后面对着行刑队,阿卡迪奥最后想到的一个人也正是她雷梅苔丝。
乌苏拉吩咐关门闭窗全家举哀,除必要的事务外,谁都不准出入。一年之内,家里不准高声说话。她把雷梅苔丝的铜版照相安放在停尸守灵的地方,相片上斜挂着一条黑带,前面点一盏长明油灯。未来的子孙们使油灯一直长明不熄。他们看着照片上这位身穿花边翻卷的裙子、脚蹬白色小靴、头上系着薄纱蝴蝶结的小姑娘时大概会疑惑不解,因为他们无法把眼前看到的模样跟一位曾祖母的威严庄重的形象统一起来。阿玛兰塔担负起抚养奥雷良诺·霍塞的责任。她把他立嗣为子,他将分担她来年的寂寞和减轻她的内疚,她总觉得,由于她胡乱向上帝祈求致使雷梅苔丝的咖啡里不意滴进了鸦片酊。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总是在傍晚时分踮着脚尖走进屋里来,他头戴一顶缠了一条黑纱的礼帽,默默地与那个穿着黑色衣服,袖子长及手背、脸色象失血一样惨白的雷蓓卡相会。在考虑一下新的婚期都会被看成对死者的极大不敬的情况下,他们之间的恋爱关系便无限期地持续下去,成了谁也不去关心的倦怠了的爱情。这对不久前弄坏了灯具以便在黑暗中接吻的情人好象已经被抛在一边,听凭死神去摆布了。雷蓓卡心里没了主,精神都垮了,她又吃起泥土来。
突然——那是服丧已经多时,刺绣十字花的日常活动已经恢复的时候——一天下午两点钟光景,在热得死一般的寂静中,有人推开了沿街的大门。柱脚剧烈地震荡起来,长廊里绣花的阿玛兰塔和她的女伴们,房里正吮吸着指头的雷蓓卡,厨房内的乌苏拉,工作间里的奥雷良诺,以至栗树下凄然孤独的霍塞·阿卡迪奥·布恩地亚都觉得大地颤动,震得房子都快挪了窝。原来是来了一位彪形大汉:他那宽阔的胸背几乎连门都挤不进;他野牛似的颈脖上挂着一枚圣女雷梅苔丝像,胳膊和胸脯上刺满了花纹,右手腕上紧紧套着一只刻有“圣婴十字架”的铜镯子。他的皮肤日晒雨淋,象被盐腌过似的,短短的头发竖着,象骡鬃,一口牙齿硬得象钢浇铁铸的一般,只有眼光中露出忧郁的神色。他用的裤带比马鞍子的肚带还要宽两倍多,脚上裏着绑腿,靴子带着马刺,后跟上还钉上了铁钉。他的来到使人有一种地动山摇般的感觉。他手里提着一条半旧的褡裢,穿过客厅和起居室,仿佛一声响雷似地出现在海棠花长廊里。正在那里绣花的阿玛兰塔和她的女伴们举着绣花针停在半空惊呆了。“你们好!”他用疲乏的声音向她们打招呼,说着把褡裢往她们的绣架上一扔,径直朝里屋走去。“你好!”他对雷蓓卡说,她大吃一惊,看着他经过房门。“你好!”他对奥雷良诺说,他正全神贯注地埋头在工作台上。这人跟谁都没有停下来搭话,直接往厨房走去,只是在那儿,他才第一次在旅程的终点上停下来。这次远途跋涉是从地球的另一边开始的。“你好!”他说。乌苏拉张着嘴巴呆了一秒钟,她瞅着他的双眼,大叫一声,跳上去搂住他的脖子,高兴地叫着、哭着。他是霍塞·阿卡迪奥。他象出走时一样穷,甚至穷到这种地步:得由乌苏拉给他两个比索去付马匹的租费。他说的西班牙语里夹杂着水手的俚语。大家问他这么多年他在哪儿,他回答:“在那边。”他在给他安排的房里挂了一张吊床,一睡就是三天。醒来后,他一口气吃了十六只生鸡蛋,之后便直奔卡塔里诺的酒店,他的铁塔似的身躯在女人堆里引起好奇的恐慌。他命令奏乐,给所有在场的人上酒,统统由他付账。他打赌让五个人同时扳他的手腕。“没法扳得动他。”那五个人确信无法扳动他的手臂后就说,“他有‘圣婴十字架’。”卡塔里诺可不信什么力的技巧,他以十二比索打赌,说他移动不了柜台。霍塞·阿卡迪奥把柜台从原处一拔而起,凌空举过头顶,然后把它搁到街上。结果得十一个人才把柜台抬回到原处。他向贪婪地围住他的女人们问道谁愿出最高的价钱。出价最多的女人愿出二十比索。于是他提议每个女人出十比索,大家来摸彩。这价可高得出格了,因为这儿最红的女人一夜也只挣八比索,但所有的女人都同意摸彩。她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一张纸条上,一共十四张,然后把纸条放进一只帽子里,每人从里面取出一张。当只剩下两张时,两位中彩者的名字就定下来了。
“两个人每人再加五个比索,”霍塞·阿卡迪奥建议,“我就让你们两人分享。”
他就这样过日子。他曾被招募在一艘无国籍的船上当水手,环球航行了六十五圈。他没能跟家里人合群。他白天整日睡觉,晚上便到烟花巷去厮混,靠他的气力碰运气。难得有几次乌苏拉把他拉到餐桌边,这时他显得和蔼可亲,特别是当他讲起那些在遥远国度里的冒险经历时,更显得平易近人。他遇过难,在日本海上漂流了两个星期,靠吃一个中暑而死的同伴的尸体维持生命。那被海水腌了又腌、在烈日下烤熟的尸肉吃起来一粒粒的有股甜味。在孟加拉湾一个烈日当空的中午,他们那条船战胜了一条海龙,在它的肚子里发现了一名十字军兵士的头盔、一些搭扣和兵器。他还在加勒比海上看见过维克多·乌盖斯的海盗船的鬼影,船上的帆都被死神之风吹破了,船桅也被海蟑螂蛀空,它无可挽回地定错了去瓜达卢佩的航向。乌苏拉当时在餐桌上便哭了起来,她象读着从未收到过的来信,在这些信里,霍塞·阿卡迪奥诉说着他的英雄业绩和不幸遭遇。“这儿有这么多的房子,我可怜的儿子,”她啜泣着说,“这么多好吃的东西都去喂了猪!”但她心底里却不能相信,那个被吉卜赛人带走的小伙子就是眼前这个一顿午饭要吃半头猪,放出的臭屁能把花朵都熏蔫了的蛮汉。家里其他人也有类似的感觉。霍塞·阿卡迪奥在饭桌上打起饱嗝来简直象野兽咆哮,阿玛兰塔无法掩饰她的厌恶。从来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底细的阿卡迪奥,对霍塞·阿卡迪奥明显地想博取他好感而提的种种问题几乎不作回答。奥雷良诺试图重温他们俩睡在同一间房里时的情景,极力想恢复儿时的合伙同谋关系,但霍塞·阿卡迪奥已把这些事忘光了,海上生活中要记住的事情实在太多,把他的脑子都塞满了。只有雷蓓卡一上来就被他吸引了。那天下午见他从自己房前经过,她就想,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跟这位典型男性相比,仅是个好赶时髦的纤弱书生,而这一位的呼吸声犹如火山喷发似的,震得整幢房屋都感觉得到。她寻求种种借口接近他。有一次,霍塞·阿卡迪奥放肆地盯住她的身子看,对她说:“妹妹,你真是个道地的女人!”雷蓓卡不能自持了,她又象早先那样贪婪地吃起泥土和墙上的石灰来,拚命地吮吸手指头,以至在大拇指上竟吮出了一个老茧。她呕出绿色的液汁,里面有死去的小蚂蝗。她整夜整夜地不眠,全身发烧,不住地打哆嗦,神情恍惚地挣扎着,等待着,一直等到天明时分房屋震动,霍塞·阿卡迪奥回来,一天下午,大家都在睡午觉,雷蓓卡再也按捺不住,径自朝他房里走去。只见他只穿了条短裤,醒着躺在吊床里,吊床用缆绳绑在柱子上。见他如此赤·裸裸地露出全身的花纹,雷蓓卡不由心里一动,赶忙想退出去。“对不起,”她解释道,“我不知道您在这儿。”可是为了不吵醒别人,她随即不出声了。“你过来,”他说。她顺从地走到吊床前停住,当霍塞·阿卡迪奥用指尖抚摸她的脚踝,然后小腿,接着摸她的大腿,嘴里还嗫嗫地呼唤“啊,小妹妹,啊,小妹妹”的时候,她身上冒出了冷汗,感到肠子打起了结。在她还没有失去知觉的时候,她感谢上帝使她来到世上。她浸在湿漉漉的吊床里噼里啪啦地划着,吊床象一张吸水纸把她喷出来的血水吸掉了。
三天后,他们在五时弥撒上结了婚。霍塞·阿卡迪奥前一天到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店里去,碰见他正在给学生上锡塔拉琴课。他没把皮埃特罗叫到一旁就冲着他说:“我要和雷蓓卡结婚了。”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的脸色唰地变得惨白。他把琴交给一个学生,课就算结束了。当堆满乐器和发条玩具的大厅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皮埃特罗·克雷斯庇说:
“她是您妹妹呀。”
“我不管这些,”霍塞·阿卡迪奥回答说。
皮埃特罗·克雷斯庇用散发出熏衣草香味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这是乱伦的,”他解说道,“再说,法律上也不允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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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理这玩意儿,我要往它上面拉上两堆屎!”他说:“我今天是来告诉您,要您别再劳神去问雷蓓卡什么了。”
不过看到皮埃特罗·克雷斯庇两眼湿润,他收起了这种粗暴的举止。
“我说,”他换了一种声调,“要是这个家让您喜欢的话,那儿还给您留着阿玛兰塔。”
尼卡诺尔神父在星斯日布道会上指出,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不是亲兄妹,但乌苏拉说什么也不能宽恕这种她认为是无法想象的大逆不道。当他们从教堂回来时,她就不许这对新人再踏进家门。对她来说,这对孽种就象已经死了一样。所以霍塞·阿卡迪奥和雷蓓卡就在墓地对面租了一间小屋,里面除了霍塞·阿卡迪奥的吊床外,没有任何别的家具。新婚的那天晚上,躲在雷蓓卡拖鞋里的一只蝎子蜇了她的脚,使她的舌头都发麻了,可这并没阻挡得住他们过了一个喧嚣的蜜月。他们的邻居对那种喊叫感到害怕,一夜里整个地区的人都被这种喊叫声惊醒了八次,就是午睡时也得惊醒三次。人们都祈求这种毫无节制的情欲不要侵扰了死者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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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雷良诺是唯一关心他们的人,他给他们买了些家具,并接济他们钱财,直到霍塞·阿卡迪奥恢复了常态,开始在毗邻院子的无主土地上干活时为止。阿玛兰塔则相反,她怎么也消除不了对雷蓓卡的宿怨,尽管生活使她得到做梦也没想到的心满意足:由乌苏拉——她不知如何才能挽回这一失面子的变故——主动提出,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每星期二仍到家里来吃午饭,他镇定自若,对这次失败超然度外。他的礼帽上依然佩着黑带,以示对主人家的尊重,并很乐意向乌苏拉献殷勤,给她带来不少外国寄来的礼品:葡萄牙沙丁鱼啦,土耳其玫瑰酱啦,有次还送了一条做工考究的马尼拉大披巾。阿玛兰塔亲切殷勤地接待他,揣摩他的爱好,帮他扯掉衬衫袖口上的脱线,还送给他一打绣着他姓名缩写字母的手帕,作为他生日的礼物。每星期二吃过午饭,她在海棠花长廊里绣花,他则很乐意地与她作伴。对皮埃特罗·克雷斯庇来说,这位他一直当作小姑娘看待和相处的女人,简直是一大发现。虽然她并不风姿绰约,但掂量世事却出奇地敏感,并且蕴含着一种柔情。某个星期二——当谁都不怀疑这事迟早会发生时——,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向她求婚。她没有停下手中的活,静等着让耳上的红热消褪,并使自己的嗓音显得格外老成持重。
“我当然同意的,克雷斯庇,”她说,“不过,得等一个人对自己有了更好的了解之后,任何时候急于求成总是不好的。”
乌苏拉发蒙了。尽管她器重皮埃特罗·克雷斯庇,可是从道德观点看,她无法确定这位男子在跟雷蓓卡经历了这么漫长和引起轰动的恋爱之后,他的这一决定究竟可取不可取。最后,因为没有人有类似的疑虑,她只得把它作为不知可否的事实接受下来。奥雷良诺那会儿是家里的主心骨,但他令人费解和不容争辩的意见却使乌苏拉更加糊涂:
“现在可不是考虑结婚办喜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