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绘在帕度亚[10]蓝色小教堂圆穹上的吉奥图[11]的天使群。哈姆雷特和头戴花环的奥菲丽亚[12]在那旁边走着。这是世界所有的悲伤和误解的美丽比喻。在那里,飞行船驾驶员贾诺索站在燃烧的气球中吹着角笛,阿提拉·史梅兹勒手执新帽子,布拉布达[13]让雕刻的山块矗立在空中。这些美丽的身影在其他多数人的心中或许也存在着,不过我具有只长在我身上的观看故乡的眼睛,以及聆听故乡的耳朵,而且还有一万个其他不知名的图像和回声。受到风吹雨打的医院那灰绿色的斑驳古墙,可以隐约感到在那裂缝和风化中仿佛有无数壁画似的——谁能回答那壁画呢?谁能将那壁画放进心中呢?谁能爱那些壁画呢?谁能感受到那逐渐微弱消失的色彩魅力呢?刊载着发出柔光的细密画的修道僧古书。被国民忘记了的200年前、100年前的德国诗人的书。被用旧、翻烂、发霉的书。古代音乐家的印刷作品和亲笔作品。满怀他们精思凝练的音符之梦、坚牢厚硬的泛黄乐谱——谁能听到他们那充满精神、带着恶作剧、满怀憧憬的声音呢?谁能在别的与他们疏远的时代,一直拥有充满他们的精神与魅力的心呢?谁还能记得那棵高耸在古比奥[14]山上的坚强小丝柏呢?谁还能记得那棵虽被落石折断、撕裂却依然保住性命,不断伸展仅存的新枝丫的丝柏呢?谁能正确认识到二楼那位勤快的家庭主妇,以及那棵没有沾上一丝灰尘的南洋杉的价值呢?谁能判读在夜晚的莱茵河上移动的云雾文字呢?能够做到的只有荒原狼。谁能寻求在生活的废墟上飞散的意义呢?谁能为乍见之下无意义之物烦恼呢?谁能在乍见之下是疯狂的生活中活着呢?即使在彻底错乱的混沌中,谁能还暗中期望着启示和神的眷顾呢?
>[10]帕度亚(Padua),意大利东北部的一个城市。
[11]吉奥图(Giotto,1266~1337),意大利画家及建筑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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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奥菲丽亚(Ophelia),哈姆雷特的情人,后来发疯而死。
[13]布拉布达(Borobudur),爪哇境内的一个大神殿废墟,是当今所存的佛教式建筑中最为宏伟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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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想再为我斟酒,不过我紧按住杯口站了起来。酒已经够了。金色的痕迹闪烁着。我回想起了永恒的事物,回想起了莫扎特,回想起了星星。我又呼吸了一个钟头,活了一个钟头,存在了一个钟头。没有为苦恼感到烦恼、恐惧和可耻。
来到寂静的街道上,只见被冷风吹得四处飞卷的细细雾雨在街灯四周迸溅,有如玻璃般发出晶莹的亮光。接下来该到哪里去呢?如果能够使用魔法让这个一瞬间产生的愿望实现,那么我的面前大概会出现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漂亮小客厅。那里应该会有数名优秀的音乐家在演奏两三首韩德尔和莫扎特的曲子。现在我正处在这样的心情中。正如众神啜饮美酒那样,我想啜饮高贵、宜人的音乐。啊!要是现在我有一个朋友,有一个在哪里的阁楼房间中边听小提琴边在烛光旁坠入冥想的朋友,真不知有多好!我一定会悄无声息地爬上蜿蜒曲折的楼梯,突袭处在阒寂夜晚中的他,让他大吃一惊的!然后和他交谈、听音乐,享受非这个人间所有的夜晚数个钟头!那样的幸福以前我也经常享受过,但随着时间的过去,那样的幸福也远离了我,憔悴的岁月阻隔在现在与往昔之间。
我犹豫不决地踏上回家的路。大衣领子高高竖起,手杖敲在濡湿的人行道上。即使走得这么慢,也还是会很快就坐在自己的阁楼房间里的。虽然我不喜欢那个房间,不过那里却是不可或缺的临时小故乡。因为下雨的冬夜,在户外奔跑着度过的时代,对我来说已经过去。我不想让这个夜晚难得有的好心情,被雨、被痛风、被南洋杉给破坏掉。即使得不到室内乐,找不到拥有小提琴的孤独朋友,那个甜美的旋律也还是在我的心中回响着。我可以连同有节奏的呼吸,轻微地喃喃自语着暗示地哼出那旋律来。我这样沉思着,继续走着。是的,即使没有室内乐,即使没有朋友,我也可以做到。无力地去追求温馨来折磨自己是很可笑的。孤独就是独立。我期望独立,花了很长的岁月才获得了独立。但是独立太冷酷了,啊!实在太冷酷了,不过却是非常安静。就像星星在绕行的冷酷、安静空间似的,安静、伟大得几乎叫人吃惊。
从舞厅前面经过时,强烈的爵士音乐,有如从活生生的肉升起的热气一般,热乎乎地、鲜明生动地从那里向我回响过来。我驻足片刻。我明明最讨厌这种音乐,可是这种音乐对我来说却总是具有难以言喻的魅力。虽然我对爵士音乐嗤之以鼻,但是比起现在所有的学院派音乐来,却要可爱十倍。爵士音乐以愉快、生动活泼的野蛮,即使对我,也深深射中了本能的世界,让我呼吸到朴素、正直的淫荡。
我抽动着鼻子伫立了片刻,闻嗅着那充满杀伐之气的强烈音乐气息,用邪恶和情欲探索着这些舞厅的气氛。这种音乐的一半是抒情的、油腻的,非常甜蜜,极度感伤。另一半则是野蛮、疯狂,充满了力量。不过两个一半朴素地、安静地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全体。那是没落的音乐。末代皇帝们统治的罗马,一定曾经有过相似的音乐。那和巴赫与莫扎特等真正的音乐相比,当然有天壤之别。可是与真正的文化相比,我们的艺术、思想和肤浅的文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而且这种音乐具有非常正直的、毫无虚伪做作的黑人可爱本性,以及孩子气的快·活疯狂等优点。并且还有着一些黑人式的、美国人式的特色。虽然有各种强大之处,但在我们欧洲人看来,却有如少年般的天真无邪。欧洲人也会变成这样吗?已经在逐渐变成这样了吗?我们这些知道、尊崇以前的欧洲、以前真正的音乐、过去真正的文学的老人,明天难道会变成只不过是受到遗忘、受到嘲笑的复杂的神经痛病患的愚蠢少数派吗?我们叫做“文化”、精神与灵魂,称为美丽、神圣的事物,只不过是鬼魂,早就已经死了,难道只有我们这几个愚蠢的东西认为是真正活着的吗?难道那本来就不是真正的,也没有真正活过吗?我们这些愚蠢东西在费力维持的,难道经常只不过是幻影吗?
进入了旧市区。小教堂灰蒙蒙地矗立在那里,看起来无精打采,仿佛不是真实的东西似的。突然间,傍晚遇到的事情又浮现到我脑际了。那布满疑云的哥特式门扉、挂在门扉上的可疑广告板、有如在嘲弄人般跳动着的霓虹文字——那段文字说的是什么呢?说的是“拒绝任何人进场”“只允许狂人进场”。我用探索的眼光向古墙那边望去。心中暗自期待着魔法又会开始,那段文字会邀请身为狂人的我,小小的门会让我进去。那里大概会有我想要的东西吧?那里大概会演奏我的音乐吧?
黑暗的石墙在深沉的夜色中紧闭着,坠入深沉的梦中,冷静地凝视着我。哪里也找不到门扉和哥特式的拱门,有的只是没有洞的黑暗、寂静的墙壁。我微笑着继续走着,向石墙友善地点点头,“石墙呀!好好睡吧!我不会惊醒你的。也许你被铲除的时刻,或者贪婪的商店广告贴在你面前的时刻会来到,不过现在你还是矗立在那里。现在还是既美丽又安静,这正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
有一个人从漆黑的小路之间,就像在我的鼻尖前吐出来般出现了,把我吓了一跳。那是一个踩着疲倦脚步晚归的男人,头戴无檐帽,身穿蓝色罩衫,肩上扛着钉有广告牌的木棒。肚子上就像年底市集的小贩那样,吊着用皮带系着的打开来的箱子。那个人慵懒地走在我的前面,没有回过头来看我。要是回头了,我大概会向他打招呼,请他抽雪茄的。在下一盏街灯的亮光中,我试着想看清楚他的标语,他那钉在木棒上的红色广告招牌,不过招牌左右摇晃,什么也看不出来。于是我叫了他,请他让我看招牌。他停下脚步,让木棒竖得较为笔直,于是我看清楚了那跳动摇晃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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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找你,”我高兴地叫了起来,“你的夜晚享乐是什么呢?在哪里呢?什么时候开始?”
他已经走了起来。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进去。”他冷淡地,用仿佛要睡着般的声音说。他已经厌烦了,想回家去了。
“等一等,”我叫着,追上了他,“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我要买一些。”
他没有停下脚步,只是面无表情地将手伸进箱子里,抓出小册子递给我。我急忙接下来,塞进口袋里。我解开大衣纽扣,想要掏出钱来时,那个人已经朝旁边绕过去,进到通往一扇门的走道,关上门,消失了身影。中庭里回响起他的沉重脚步声。开始时是走在铺石上,随后是上了木楼梯的声音。不久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突然间我也感到精疲力竭,觉得已经很晚了,还是回家好。我加快脚步,经过沉睡的小镇边缘的小路,很快就抵达位在城墙遗址的林荫大道之间我所住地区。那里在门前有一小片草地,缠绕着常春藤的小小的漂亮出租房子里,住着公务员和靠微薄年金生活的人,找到钥匙孔和电灯开关,蹑手蹑脚地走过玻璃门、光亮的柜子和盆栽植物前面,打开自己的房门。扶手椅、壁炉、墨水瓶、颜料盒、诺伐里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我的临时小故乡等着我,就像其他生活规律的人一回到家里,就有母亲、妻子、女仆、狗和猫在等待着那样。
正要脱下淋湿的大衣时,手碰到了那本小书。掏出来一看,原来是用粗糙的纸粗糙印刷成的薄薄小册子,是像《1月出生的人》或《如何在一星期年轻20岁》之类的在年底市集上贩售的那种简单装订的书。
我埋身在扶手椅里,戴上看书用的眼镜,满腹狐疑,看到年底市集小书封面上写着“论荒原狼。闲人免看”这样的标题,一阵突然涌现的冲击震撼了我的心。
小册子的内容如下。我的神经始终绷得紧紧的,一口气看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