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一起出门——这是第一次在街上相偕同行——进到乐器店里看留声机,一下打开一下关上,试听演奏。当中有一架相当不错,又好又便宜,我正想买下,但荷蜜娜却不想这么快就决定。她阻止了我。我只得又和她一起到另一家店去,在那里也是从最贵的到最便宜的,把所有的形状和大小的留声机都看了听了一遍。她这才同意我们回到第一家店去,把在那里看到的留声机买下来。
“你看,”我说,“刚才要是买下来不是更简单吗?”
“你那样认为吗?要是那样做的话,或许明天就会在别的橱窗看到陈列着相同的一架,价钱却要便宜上20法郎。而且买东西是很有趣的。有趣的事情必须充分享受才好。还有很多事情你非学不可。”
我们让店员把买的东西送到我的住处。
荷蜜娜仔细观察我的起居间,称赞壁炉和长椅,试试椅子好不好坐,拿了我的书,在我的情人照片前伫立了许久。留声机摆在衣柜上的书堆中间。于是我的练习开始了。她放了狐步舞曲,让我看了基本舞步,随后牵住我的手,带领我跳了起来。我乖乖地跟着她,可是我不是撞到了椅子,就是听不懂她的命令,或者踩到她的脚。虽然我热心地想要达成义务,但却笨手笨脚到了极点。第二次跳完后,她一屁股跌坐在长椅上,像小孩子般笑了。
“啊!你实在太僵硬了!只要像散步那样,自然地、悠闲地走着就行了。完全没有必要那么费劲。你流汗了吧?那么休息5分钟怎么样?等会儿跳舞以后,你就会知道跳舞和思索同样简单,学起来更是容易。这样别的人不想养成思索的习惯,却把哈拉先生说成是祖国的叛徒,若无其事地看着下次的战争的来临,你也逐渐不会生气的了。”
一个钟头后,她向我保证下次我一定会跳得更好,便离去了。我可不那样认为,对自己的愚蠢和鲁钝深感泄气。这个钟头内我显然什么也没有记住,不相信下次我会跳得更好。不,要跳舞必须具有我完全欠缺的性质——亦即快·活、天真、轻松、活力才行。我从很早以前就这样认为了。
不过叫我吃惊的是,下次时我真的跳得很好,甚至觉得很有趣。时间结束时,荷蜜娜宣布说我已经会跳狐步了。但是当她提出明天必须一起到餐厅去跳的计划时,我吓了一大跳,竭力反对。她冷冷地让我想起我要服从的誓言,吩咐我明天到巴兰斯饭店去喝茶。
那天晚上我待在家里,想要看书却看不下去。明天的事情让我不安。像我这样上了年纪、胆小神经质的怪人,不只要到放着爵士音乐的庸俗的、近代式的喝茶、跳舞大厅去而已,明明什么也不会,却要在那里,在陌生人之间作为舞者登场,光是这样想就让我害怕。我一个人在静静的书房里扭开留声机,放上唱片,只穿着袜子悄悄地练习狐步的舞步时,我嘲笑着自己,为自己感到可耻。
第二天在巴兰斯饭店有小小的乐团演奏,也供应茶和威士忌。我试着想要蒙混过关,问荷蜜娜要不要叫点心和上好的葡萄酒,她毫不留情地说:
“你今天不是来这里玩的,这是你的跳舞课程。”
我不得不和她跳了两三次。随后她把萨克斯手介绍给我。那是个西班牙或南美血统的英俊黑发青年,据她说他会吹奏任何一种乐器,全世界所有的语言他都会说。这个西班牙先生和荷蜜娜似乎非常熟稔亲昵。他的面前放着两支大小不同的萨克斯,一边轮流吹着,一边用乌黑、晶亮的眼睛很注意地、愉快地凝视着跳舞的人。我自己也感到吃惊的是,我发现自己竟然在嫉妒这个友善的英俊乐手。由于我和荷蜜娜之间并不存在着爱情的问题,所以那当然不是情人的嫉妒,而是更具精神式的友情的嫉妒。荷蜜娜对他显示出兴趣、明显的尊敬,甚至是崇拜,不过我认为他并没有那个价值。我很不痛快地想着,显然我得认识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了。
随后荷蜜娜不断被邀请去跳舞。我一个人坐在座位上喝着茶听着音乐。那是以前我无法忍受的音乐。我心里想着:噢!上帝,难道我非得被带到这样的地方来,和这样的地方亲近不可吗?这个和我无缘的、这个可憎的、这个以前我努力去避开、打从心底瞧不起的游手好闲的人和纨绔子弟的世界;这个充满大理石桌子、爵士音乐、妓女、出差旅行者的肤浅、陈腐的世界!我忧郁地啜饮着茶,心不在焉地望着优雅的人群。有两个美丽的少女吸引了我的眼光。两人都舞技精湛。我又赞叹又羡慕地看着她们以怎样具有弹性、美丽、快·活、正确的脚步跳着。
这时候荷蜜娜又出现了,向我表示不满。指责我说我来这里并不是为了显出那样的神情,为了一直黏着餐桌的,她要我尽情去跳。什么?一个人也不认识?没有必要认识。难道连一个中意的姑娘也没有吗?
我指着那个漂亮的姑娘给她看。那个姑娘刚好在我们旁边,身穿美丽的天鹅绒上衣,丰盈的金发剪得短短的,浑圆的手臂充满女人味,看起来非常迷人。荷蜜娜坚持要我立刻过去邀对方跳舞。我绝望地反抗着。
“我做不到,”我悲惨地说,“当然,若是我既年轻又英俊的话,那就不同了!不巧我完全不会跳舞,又老又笨又死板——只会被她笑而已!”
荷蜜娜嘲弄地看着我。
“那么,会不会被我笑,你当然是不在乎的了?真是个胆小鬼!去接近年轻女孩,任何人都是要冒着会被笑的危险的。那是一种赌注。所以哈利,要一头撞过去。顶多不过是被嘲笑罢了——如果不去,那么我也不会相信你说要服从的誓言了。”
她一步也不退让。我心情沉重地站起来,向漂亮的姑娘走过去。刚好音乐又开始了。
“事实上我已经被邀请了,”她说,灵活的大眼睛很好奇地凝视着我,“不过我的舞伴显然在那里的酒吧被缠住了。好的,来跳吧!”
我扶着她,踩出第一个舞步。她没有把我赶走,依然让我感到不可思议——她看出我的舞技,由她带领我。她跳得非常好。我跟随着她,把跳舞的义务和规则全都忘得精光,只是和她一起移动,我感觉到对方紧凑的腰身和浑圆柔软的膝盖,看着她那宛如会发光的年轻脸孔,我向她坦承说今天是我出生以来第一次跳舞。她微笑着鼓励我,没有用言辞回答我那陶醉的眼神和奉承,而是用会让我陶醉的轻巧动作,优雅得难以言喻地回答我。那个动作让我们越发陶醉地紧贴在一起。我的右手牢牢地按在她的腰上,满怀幸福,一心一意跟着她的脚、手臂和肩膀的动作,竟然一次也没有踩到她的脚。音乐结束后,我们两人站在那里一直鼓掌到舞曲又开始响起为止。随后我再一次着迷地、留恋地、谦虚地完成跳舞的仪式。
舞曲结束时,我觉得时间过得未免太快了,身穿美丽天鹅绒衣裳的少女退了下去。突然间,荷蜜娜出现在我的身边。原来她一直在看着我们。
“知道了吗?”她笑着夸奖我,“女人的脚和桌子的脚并不相同,知道了吗?跳得真好!真是谢天谢地,这样你已经会跳狐步了。明天进行波士顿华尔兹舞。三星期后,在地球厅有一场化装舞会。”
由于是跳舞的休息时间,所以我们坐了下来。这时候吹萨克斯的俊美青年帕布罗也来了,向我们点点头,坐在荷蜜娜身旁。他和她似乎非常要好。不过老实说,从第一次看到他以来,我就一点也不喜欢他。我不否认,他很俊美,身材也好,脸庞也潇洒,但除此之外就找不到别的优点。即使会说多种语言,也是极其肤浅。亦即言之无物,只有请、谢谢、很好、确实、哈啰之类的字眼,的确会说好几种语言。事实上,这个帕布罗先生什么也不会说。而且这个漂亮的骑士也似乎不怎么会用脑筋思考。他的工作是在爵士乐团吹萨克斯。显然他满怀着爱和热情在专心从事这项职业。有时候他会吹奏着音乐拍着手,爆发其他的激情。比如发出“噢、噢、噢、噢、哈、哈、哈啰”这样的嘹亮歌声。然而在别的方面,他显然一无是处,只会为了讨好女人,佩戴最新流行的漂亮衣领和领叶,在手指上套许多指环而已。至于他和人相处的方式,就是坐在我们中间,微笑着,看着手表,非常巧妙地转动着雪茄。他那克瑞欧人[30]典型的黑眼睛和黑头发,没有寄宿着一丝浪漫、问题和思想。从近处去看,这个美丽的异国风情的半人半神,只是个享乐之徒,只是个心满意足、有些受宠的青年而已。我和他谈起了他的乐器与爵士音乐的音色。他一定发觉和他说话的是个热爱音乐的老行家,是个音乐通。但是在那方面,他完全不侃侃而谈。我对他出于礼貌,其实是出于对荷蜜娜的礼貌,想要以音乐理论去肯定爵士音乐,可是他却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对我的努力视而不见。可以看出他完全不知道在爵士音乐之前,爵士音乐之外还有一些别的音乐。他是个善良的人。这个善良的人用文静的、大而空洞的美丽眼睛微笑着。可是他和我之间显然没有任何共通的事情——对他来说是重要、神圣的事物,对我来说也是重要、神圣的事物,显然是一个也不会存在的。我们是从地球的相反部分来的,我们的语言中没有一个共通语。(不过后来荷蜜娜告诉我一件出乎我意料的事情。据她说,帕布罗和我进行了那场交谈后,对她说和我交往必须十分小心,说我非常不幸。她问他为什么看得出来,他说:“那是个可怜的、非常可怜的人。你看到他的眼睛了吗?那双眼睛不会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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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黑眼睛的男人说他要失陪了,音乐又开始了,荷蜜娜站了起来。
“哈利,再和我跳一次。或者你已经不想跳了呢?”
这次我和她跳得比以前更加轻盈、自由、快·活。不过并没有像和刚才那个少女跳那样悠闲、忘我。荷蜜娜让我带领她,有如花瓣般温柔、轻盈地跟着我。这次我也可以从她身上看出、感觉到她有时候仿佛邀请般地贴近我,有时候又仿佛逃跑般地远离我的美。她也散发出女人和爱情的芬芳。她的舞也柔情蜜意地唱出欲·望的迷人、醉人歌曲——可是完全无法自由、开朗地回答那一切,无法彻底忘掉自己,献身给那诱·惑。荷蜜娜离我太近了。她是我的旅伴、我的妹妹、我的同类。她像我自己本身,像我的青春之友赫曼。她像那个梦想家、那个诗人、那个我修养精神和脱轨行为的热情伙伴。
“我懂,”后来我对她说起我的这个感受时她说,“非常懂。不过我还是会让你爱上我的,但不必急,目前我们是旅伴。是两个互相了解之后,想要成为朋友的人。那么我们就来互相了解,一起玩乐吧!我会让你看看我小小的舞台,教你跳舞,以及会稍微感到满足的蠢事。你也要把你的思想和知识的一部分给我看。”
“啊!荷蜜娜,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看的。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多得多。你这个姑娘是个多么不可思议的人呀!在所有方面你了解我,胜我一筹。对你来说,我到底有什么价值呢?我不会让你感到枯燥乏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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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显出阴郁的眼神,看着地板。
“我不想听你那样说。你想想你自暴自弃地从痛苦和孤独中冲到我面前,成为我的旅伴那天晚上的事情好了!你知道那个时候为什么我能懂得你、了解你吗?”
“荷蜜娜,告诉我是为什么!”
“那是因为我和你一样的缘故。因为我和你同样孤独,和你同样既无法爱人生、人和自己,也无法认真地去面对。不管什么时候都一定会有两三个期望最美好的人生,无法忍受人生的愚蠢和野蛮的人的。”
“噢!等一等!”我真诚地惊叫道,“我一直以为我了解你。以为再也没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可是你对我来说,却依然是个谜。你把人生当成游戏。你对小小的事物和乐趣显示出惊人的尊敬。我觉得你是优秀的人生艺术家。这样的你为什么会对人生感到苦恼,感到绝望呢?”
“哈利,我才没有绝望。不过对人生感到苦恼——是的,在这方面我是很有经验的。我会跳舞,熟知表面的人生,所以我不幸福让你感到不可思议吧?事实上像你那样熟知最美、最深奥的事情;亦即精神、艺术和思索,却对人生失望,也让我感到不可思议。所以我们在彼此吸引着。所以我们是兄妹。我可以教你跳舞、玩乐、微笑等无法满足的事情。你也可以教我思考、认知等无法满足的事情。你不认为我们两人是魔鬼的孩子吗?”
“对,没错。魔鬼就是精神。我们是精神的不幸的孩子。我们从自然当中坠落下来,飘浮在虚无中,我想起一件事情来了。我对你说过的《论荒原狼》中,说哈利认为自己拥有一个或两个灵魂,自己是由一个或两个人格构成的,其实只是他的幻想,人全都是由十个、百个、千个灵魂构成的。”
“我非常同意,”荷蜜娜叫道,“比如你的情形,精神部分高度发达,但在各种小小的处世术上却非常落后。思想家哈利虽然有一百岁,可是舞者哈利却只是出生约半天的婴儿。从现在起我们要训练的就是这个哈利。其他几乎同样小,既愚笨发育又不良的小兄弟们也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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