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化装舞会约有三星期的这个时期,我感到非常快乐。觉得玛丽亚在我到目前为止的情人中,是第一个真正的情人。在此之前,我总是习惯向爱上了的女人要求精神和教养,却没有清楚地察觉出不管精神再怎么丰饶,比较起来,不管学识再怎么高的女性,也绝对无法解答我心中的理念,事实上反而是与我的理念对立。我把自己的问题和思想强加在那些女性身上。我认为自己根本不可能去爱一个几乎不看书、几乎不知道什么是阅读、无法区别柴可夫斯基和贝多芬的少女,超过一个钟头。玛丽亚并没有学识。玛丽亚不需要那种迂回、代用的世界。她的问题全都由感官产生。她以天生的感官、独特的姿态、色泽、头发、声音、皮肤、气质获得一切能够得到的乐趣和恋爱的幸福,作为她所有的能力、她容貌线条的曲折、她肉体所有的微妙姿势的报酬,向情人导出、找出回答、理解和活泼、甜蜜的反应,正是她的技术,也是她的课题。第一次畏畏缩缩地和她跳舞时,我已经感觉到、闻嗅到那天才型的、会让人陶醉的高度洗练的感官香气,受其吸引了。的确,无所不知的荷蜜娜会把这个玛丽亚送给我,并非出于偶然。她的香气和所有的特征,都具有夏天的风味和玫瑰的娇艳。
我并没有幸运到可以成为玛丽亚唯一的,或者特别受到礼遇的情人。我是她数名情人当中的一个。她经常无法为我挪出时间来。只能和我待下午一个钟头的情形并不罕见。而陪我一夜则是少之又少。她不想向我拿钱。这显然是荷蜜娜的命令。她会很高兴收下礼物。送给她新的红色漆皮小钱包时,里头也可以放进两三枚金币。不过红色的钱包却被她大大地嘲弄了一番!虽然非常可爱,但却是卖不掉的存货,早已跟不上流行。以前我对这种流行的玩意,绝对不比我对爱斯基摩语知道得更多,在这方面,玛丽亚教了我许多事情。特别是我学到了像这样的小玩具、流行服饰、奢侈品,并不是单纯的庸俗东西,也不是一心只想赚钱的工厂老板或商人的发明,从脂粉、香水到舞鞋,从指环到香烟盒,从皮带扣到手提包,都是具有相当大的存在理由的美丽、多彩多姿的东西,是一个小世界,不,应该是一个大世界才对。这些东西全都具有将一切奉献给爱情、让感觉变纤细、为失去朝气的环境赋予活力、以魔法赋予人爱的新器官的唯一目的。像那样的手提包已经不再是手提包,钱包不再是钱包,花朵不再是花朵,扇子不再是扇子,全都是雕塑爱情、魅力、诱·惑的材料,是使者、走私者、武器和战斗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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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思索着玛丽亚到底爱的是谁呢?我认为她最爱的是有一对让人陶醉的黑眼睛,以及一双修长、苍白、高雅、忧郁的手的吹奏萨克斯的青年帕布罗。虽然我觉得这个帕布罗在恋爱上是个有些许迷糊、受到宠爱、被动的男人,但是据玛丽亚很肯定地对我说,虽然他要花很长时间才会燃烧起情欲,可是一旦情欲燃烧起来,他就会比任何拳击手、骑马师都更起劲、更耐久、更像男子汉、更精力充沛。就这样我打听到许多人——爵士音乐家、演员、我们圈子里的夫人、少女和男人的秘密。我知道了形形色色的秘密,看到了表面上没有显现出来的结合或敌对关系(虽然我与这个世界完全没有关系),开始熟悉这个世界,被吸进这个世界里去。我也听到有关荷蜜娜的许多事情。特别是我经常与玛丽亚热爱的帕布罗碰面。有时候她也会使用帕布罗的秘药,偶尔也让我尝尝那种药的滋味。帕布罗总是非常热心地照顾我。有一次,他很坦白地对我说:“你非常不幸。那样不行。不能变成那样。太可怜了。你吸吸淡鸦片看看。”我对这个快·活的、聪明的、有如小孩子般但却莫测高深的人的看法不断改变。我们成为了朋友。使用些许他的药也已经不再是什么稀罕事情。他略觉有趣地看着我热爱玛丽亚。有一次,他在郊外一家饭店阁楼里的自己房间中“庆祝”。那里只有一把椅子。玛丽亚和我不得不坐在床铺上。他拿出饮料来。那是从3个小瓶子里倒出来混合在一起的既不可思议又好喝的利口酒。随后当我变得非常兴奋快·活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提议3个人一起玩“爱的游戏”。我严词拒绝了。我根本就不可能做那种事情。不过我还是用眼角瞄了玛丽亚一下,看看她对此要采取什么态度。虽然她立刻就赞成我的拒绝,但我还是看出她的眼睛隐约亮了起来,可以感到她对要放弃“爱的游戏”觉得遗憾。我的拒绝让帕布罗失望,但他并没有生气。“真是可惜,”他说,“哈利想得太道德了。本来应该会很有趣的,应该会非常有趣的!不过还是有很好的事情可以替代。”他让我们分别吸了两三口鸦片。一直坐着不动,睁大眼睛,3个人都体验到他所暗示的场面。玛丽亚陶醉得身体哆嗦了起来。之后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帕布罗让我躺在床上,喂了我几滴药。我将眼睛闭上几分钟,感觉到两边的眼皮上有着仿佛非常轻微的呼气般的吻,我把那吻当成玛丽亚的吻,接受了。不过我非常明白,那是帕布罗的吻。
一天夜里,他让我更加吃了一惊。他出现在我住处,说他需要20法郎,希望我借他那笔钱,交换条件是我今晚可以代替他使用玛丽亚。
“帕布罗,”我吃惊地说,“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在我们的圈子里,为了钱把情人让给别人是最可鄙的事情。帕布罗,就当作我没有听到你提出的要求好了。”
他可怜兮兮地凝视着我,“哈利先生,你不想那样做吗?那么好吧!你总是把自己的立场弄得变成非常艰难。既然你认为这样比较好,今晚你就不要和玛丽亚一起睡了——请借我钱。我会还你的。无论如何我也非用那笔钱不可。”
“到底要做什么用呢?”
“为了安格斯丁诺——拉第二小提琴的小矮子。已经生病一个星期了。没有人照顾他,至于钱,他更是身无分文。现在连我的钱也用完了。”
出于好奇心,也出于些许的自责之念,我和他一起到安格斯丁诺那里去。帕布罗带着牛奶和药到那个阁楼房间去,到那个最悲惨的阁楼房间去。为他把床铺拍打干净,让空气流进房间里来。娴熟、利落地为发烧的额头冰敷。一切都做得既敏捷又温柔,熟练得就像出色的护士似的。那天夜里我看到他在城市酒吧一直演奏到清晨。
荷蜜娜和我经常久久地详细谈着玛丽亚的手、肩膀、腰、笑的方式、接吻的技巧和跳舞的样子。
“她已经让你看到那个了吗?”有一次荷蜜娜说,描述接吻时舌头的特殊动作。我拜托她自己做给我看,她很严肃地拒绝了。“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她说,“我还不是你的情人。”
我问荷蜜娜,为什么她知道玛丽亚的接吻技巧,以及只有情人才会知道的玛丽亚肉体的秘密特征。
“因为,”她叫道,“我和她是朋友呀!你以为我们会互相保有秘密吗?我已经和她一起睡过、玩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你弄到了好姑娘。这个姑娘比别的姑娘都更知道各种床上的技巧。”
“荷蜜娜,我认为你们之间还互相隐藏着秘密。难道你已经把我的事情全都告诉玛丽亚了吗?”
“不,那是另一回事,她并不知道。玛丽亚这样出色,你真是太幸运了。不过你和我之间,还是有她想也想不到的事情。我当然把你的各种事情都告诉了她。告诉她许多当时你并不乐意让她知道的事情——因为我非得为你去诱·惑她不可!不过不管是玛丽亚还是别的女人,都绝对不会像我这样理解你的。我也从她那里知道了一些事情——玛丽亚所知道的有关你的事情,我全都知道。正如我们经常一起睡觉那样,你的这一点事情,我当然是知道得非常清楚的。”
我又和玛丽亚在一起时,想到她是否和拥抱我那样,也同样拥抱过荷蜜娜,是否和对我做的一样,也同样仔细触摸荷蜜娜的手脚、头发和皮肤,去亲吻、去品尝、去轻按,我有着不可思议的感觉。新的、间接的、复杂的关系与结合,新的恋爱与生活的可能性,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起《论荒原狼》中的无数灵魂。
从认识玛丽亚到化装大舞会之间的短暂时期,我真是幸福极了,但我并不认为这是我的救赎,也不是已经到达的至福,而是非常明确地感觉到这一切只不过是前奏、准备罢了,一切都在不断激烈前进,真正的部分接着就会来临。
由于我用心学舞,所以认为自己应该可以参加一天比一天受到注目的舞会。荷蜜娜严守秘密,绝对不泄露要以怎样的装扮出席。她说我一定会看出来,如果我看不出来,她会设法让我察觉,但不可以事先知道。因此她也完全不想知道我的化装计划。我决定完全不化装。我邀请玛丽亚参加舞会,她说明在这场庆典中,她已经有骑士伴侣了。事实上她已经有了入场券。知道这样一来,我必须一个人去参加舞会,感到有些失望。那是每年艺术家团体在地球厅举行的这个镇上最高级的化装舞会。
那几天我几乎没有和荷蜜娜碰过面,舞会前一天,她在我身旁待了片刻——她是来拿我弄到的入场券的——她静静地坐在我的房间里,不过那时候所谈的内容,却出乎我的意料,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最近你的精神真是好极了,”她说,“跳舞对身体有好处。一个月没有看过你的人,可能会认不出你来。”
“对,”我同意她的看法,“这几年来,我的身体没有这样好过。荷蜜娜,这一切都要归功于你。”
“咦?不是应该感谢你那美丽的玛丽亚吗?”
“不,她也是你送给我的。她实在太美妙了。”
“荒原狼先生,她是为你量身打造的情人。漂亮、年轻、快·活,在爱情上更是个专家,不能每天都弄到手是好事情。因为如果没有必要和别人分享,如果不是作为客人只到你这里来片刻,是不会这样顺利的。”
的确,这一点我也非承认不可。
“那么所需要的东西,现在你真的全都弄到手了?”
“不,荷蜜娜,并不是那样的。我拥有非常美的东西,会让我陶醉的东西、巨大的喜悦、可爱的安慰。幸福极了……”
“既然这样,你还渴望什么呢?”
“我还有更加渴望的东西,我不能满足于幸福,我是无法幸福的,那不是我的命运,我的命运和那相反。”
“那么,你是想要变得不幸了?不幸的话,那个时候,你要为剃刀回家去的那个时候,不是已经饱尝滋味了吗?”
“不,荷蜜娜,那是不同的。我承认那个时候我非常不幸,不过那是愚蠢的不幸,没有结果的不幸。”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
“如果不是那样的话,我对于所渴望的死,就不会怀着那样的不安了!我所需要的、迫切期望的不幸是别的东西。那是会用欲·望来折磨我,用情欲让我死的东西。那正是我所渴望的不幸或者幸福。”
“我懂。在这一点上,我们是兄弟。不过,你对现在和玛丽亚一起找到的幸福有什么不满呢?为什么不能满足呢?”
“我对这个幸福没有任何不满。不,不止没有,我还对这个幸福感到爱怜,感谢这个幸福。觉得那就像大雨滂沱的夏天中突然放晴的星期天般美丽。可是我感觉这不会持续很久,这个幸福也不会有结果。虽然可以让我满足,但满足并不是合我的口味的菜。那会让荒原狼沉睡,感到厌烦。因此并不是可以不惜抛弃生命的幸福。”
“那么,荒原狼先生,为什么非死不可呢?”
*
荷蜜娜满怀爱意地凝视着我的眼睛。那突如其来显现出的阴郁眼神,真是既美丽又可怕的眼神!她缓缓地,仿佛一个字一个字地寻找着、排列着似的说——声音非常低,让我听起来吃力极了。
“今天我打算告诉你一件事情,一件以前就已经知道的事情。你也一定知道,只是你大概还没有说给自己听。从现在起我要告诉你我所了解的我、你,还有我们的命运。哈利,你是个艺术家、思想家,是个充满喜悦和信仰的人,总是走在伟大的、永恒的人后面,从来没有对美丽的事物和微小的事物满足过。可是随着人生唤醒你,让你自觉到自身的存在,你就愈来愈困难,愈来愈深深坠入痛苦、不安和绝望中,几乎掩埋了你自己,只露出个脑袋来。而你以前认为是美的、神圣的,去热爱、去尊敬的一切事物,以前你对人的一切信赖,对我们高贵宿命的信念,都无法对你有一丝帮助,变成没有任何价值,化成粉碎。你的信念窒息了,已经无法呼吸了。窒息而死是悲惨的死法。我说得不对吗?哈利,这不是你的命运吗?”
我再三点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