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哈拉的手记(续篇) · 十四

发布时间: 2019-12-04 04:4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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线若是从傀儡戏师傅的手中稍微脱落,傀儡就会一下子僵硬、无力,宛如死了一般,不过随即就又会复活,开始表演,又是跳舞又是做出动作来。与那相同,我受到魔术丝线的牵引,刚才我有如精疲力竭失去兴趣的老人那样逃出来的喧闹和骚乱,现在我又充满弹性,青春洋溢地奔回去了。不管怎样的罪人,也不会像我这样急于冲进地狱去的。直到刚才我还被穿着漆皮皮鞋的脚踩痛,还被飘逸着香水气味的浓重空气呛得作呕,还在热气中身体发软,但现在我却用仿佛装着弹簧的脚轻盈地踩着舞步,穿过所有的大厅,朝地狱前进。空气充满了魔力,在温暖中,在奔腾的音乐中,在色彩的陶醉中,在女人肩膀的香气中,在数百人的烂醉中,在笑声中,在舞蹈的节奏中,在点燃了火的眼睛亮光中摇曳着,被搬运着。西班牙舞娘冲进我的怀里,“和我一起跳舞!”——“不行,”我说,“我非到地狱去不可。不过我很乐意带你的吻去。”面具下方的鲜红嘴唇凑近过来。吻着时才终于明白那是玛丽亚。我将她紧紧拥进怀里。她那丰·满的嘴唇仿佛夏天盛开的玫瑰一般。嘴唇还叠合在一起时,我们就已经跳起舞来了。我们从帕布罗旁边跳过去。帕布罗专注地抱住柔情蜜意地泣诉着的喇叭。他那美丽的动物眼神闪闪发亮,半茫然地凝视着我们。可是我们还跳不到二十步,音乐却突然中止了。我不情愿地放开玛丽亚。

“我真想再和你跳一次。”她的体温和香气让我陶醉了,我说,“玛丽亚,再陪我走一会儿。你那美丽的手臂让我陶醉。你那手臂再借我片刻!可是,你听我说,玛丽亚,荷蜜娜在叫我。她在地狱里。”

“我早就猜到了。哈利,再见,我永远都爱着你。”她向我道别了。夏天的玫瑰在这里绽放得那样娇艳、那样芬芳,所期待的是离别,是秋天,是命运。

我继续跑着。穿过互相爱抚的人挤得满满的长廊,走下楼梯,来到地狱——那里的漆黑墙壁上,燃烧着闪闪发亮、让人憎恨的灯火,魔鬼乐团有如发烧般演奏着。一个没有戴面具,身穿燕尾服的俊美青年坐在酒馆的高大椅子上,用嘲弄的眼神瞪了我一眼。我被跳舞的漩涡推挤到墙边。有二十对男女在非常狭窄的地方跳舞。我畏缩地、贪婪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所有的女人。那些女人大都还戴着面具。有几个女人向我露出笑容。没有一个是荷蜜娜。那个俊美的青年从酒馆的高大椅子上嘲笑地看着我这边。我心想在下次的跳舞休息时间,荷蜜娜应该会过来叫我的。跳舞结束了,可是谁也没有过来。

我走到被挤在房间角落的低矮吧台去,占了青年的椅子旁边的席位,点了威士忌。喝着酒时我看着年轻男子的侧脸。那是一张非常熟悉的、具有魅力的脸。有如透过叫做“过去”的布满尘土的薄帐幕去看的贵重的、非常遥远的时代的肖像一般。我看了,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那正是赫曼。我少年时代的朋友赫曼。

“赫曼!”我犹疑地叫着。

他微笑了,“是哈利吗?你找到我了?”

原来是荷蜜娜。只不过她稍微改变了发型,施着淡妆,她那张慧黠的脸庞从流行的竖领中醒目地、苍白地探出来。双手从肥大的黑色燕尾服的袖子和雪白的袖中露出来,看起来小得异样。穿着黑白交杂的丝绸男袜的脚,在黑色的长裤下,看起来异样娇艳。

“荷蜜娜,这就是你要让我爱上你的衣裳吗?”

“在此之前已经让好几名女性·爱上我了。不过这次轮到你爱上我了。先喝一杯香槟再说吧!”

我原以为自己熟知荷蜜娜,可是那天夜里她向我展示的是多么完全崭新的形象呀!是多么安详地不知不觉地在我的身边撒下憧憬的网的呀!是多么像嬉戏的水中精灵那样让我喝下甜蜜毒药的呀!

我们坐着谈着,喝着香槟。随后成为冒险的发现者,观察着在大厅走来走去,寻找成双成对的情侣,偷听他们的恋爱游戏。她指着数名女性,催促我和她们跳舞,告诉我应该如何运用技巧去诱·惑不同的女人。我们成为竞争对手转来转去。有一阵子,我们两人追在同一个女人后面,轮流和那个女人跳舞,两人都想把那个女人弄上手。但那全都是戴着面具在演戏,只不过是我们两人之间的游戏罢了,我们越发亲密地互相缠绵在一起,在我们灵犀共通的心中点燃火。一切都是虚构的童话故事,每一件事情都显现出一个层面,一个深奥的含义,那是游戏,也是象征。我们找到一个烦恼、不满、非常美丽的年轻女性。赫曼和她跳舞,让她心情豁然开朗,带着她在香槟室里消失了。过后荷蜜娜对我说,她并不是作为男人,而是作为女人,以同性恋的魅力征服那个女人的。可是大厅里热舞狂欢、乐声震耳欲聋的这整栋房子,这些戴着面具陶醉了的人们,对我来说逐渐成为有如梦中的乐园一般。是花朵散发出芳香的梦中乐园。花朵散发出芳香,互相追逐着爱。我用手指尝试着一一摘取那果实。蛇从绿叶后面用诱·惑的眼神凝视着我,莲花在黑色沼泽上方有如幽灵般飘逸着,魔法的小鸟在树枝中邀请我。一切都把我导向憧憬的目标,带着新的憧憬邀我到唯一的她那里去。有一次我和一个陌生的少女边热烈地求爱边跳舞,把她带进陶醉的境地里。当我们两人徜徉在梦幻中时,她突然发出笑声说:“你简直变成了另一个人。刚才你明明是那样鲁钝、泄气的嘛!”我这才知道她就是两三个钟头前,叫我是“一脸怒气的老糊涂熊”的那个姑娘。她想把我弄上手,可是跳下一支舞时,我已经和别的女人黏得分不开了。有两个钟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一直跳着各种舞,连没有学过的舞也跳。赫曼不断出现在我近旁。这个微笑的青年向我点点头后,在人群中消失了。

在这个舞会之夜,我知道了五十年来从未知道过的体验——十几岁的小姑娘和大学生大家早都已经知道了。那是节日的体验,在众人当中湮灭个人的秘密、快乐的神秘结合的秘密。那种事情我经常听到。就连女仆也全都知道。我经常在说那些事情的人眼睛中看到灿烂的光辉,我半带优越半带羡慕,只是浮现出微笑去面对。着迷得忘我的人、从自我当中获得解放的人陶醉的眼睛中的那种光辉、在团体的陶醉中消失的人的那种微笑和半昏迷的沉溺——这些东西在我实际的生活中,好几次作为高贵的实例和卑贱的实例让我看到。我在烂醉的新兵和水手身上看到,即使是伟大的艺术家,比如在庆典式的上演时的感动之际,我也看到了。并且在出征的年轻士兵身上,我也看到了并不比那些情形逊色的东西。即使是最近,我也看到我的朋友帕布罗在乐团中,因音乐而陶醉无比幸福地紧抓住萨克斯,着迷、忘我地看着指挥、鼓手和班卓琴演奏着,他的身上呈现出对陷入幸福忘我之境的人的光辉与微笑的赞叹、热爱、嘲笑和羡慕。有时候我认为孩童似的光辉只有非常年轻的人,或者不允许个别的人的强烈个性化与分化的民族才有可能产生。可是今天,在这个幸福的夜晚,身为荒原狼哈利的我自己却放射出了这样的微笑。我自己飘逸在这个深沉的、孩子气的、童话故事般的幸福中,我自己在呼吸着这个从聚会、音乐、节奏、酒和性的喜悦中涌现出来的甜蜜的梦与陶醉。以前在某个大学生的舞会报告中听到对那些事物的赞美,我经常对那赞美显示出嘲弄和可怜的优越感——我已经不是我了,我的个性就像盐溶化在水里那样,溶化在节日的陶醉中了。我和这个女人跳舞,又和那个女人跳舞。可是我拥在怀里,触摸头发,吸进香气的,并非只是和我跳舞的这个女人而已,在同一间大厅中,在同样的舞蹈中,在同样的音乐中,和我一样移动,把发亮的脸庞有如幻想的巨大花朵般飘荡而去的所有的女人,全都是属于我的,我也属于所有的女人,我们大家都互相拥有。男人也列入其中。我也列入男人当中。男人对我来说也不是陌生人,他们的微笑就是我的微笑,他们的求爱就是我的求爱,我的求爱就是他们的求爱。

新的舞步——狐步,那年冬天以“思慕”的标题征服了全世界。这个思慕不断被演奏出来,不断被要求重复。我们全都沉浸、陶醉在思慕中,一起在嘴里哼着那旋律。我不断和所有遇到的女人跳舞。和非常年轻的少女跳,也和娇艳妩媚的少妇跳,也和有如夏天般成熟到了极点的妇女跳,也和颜色在悲伤地逐渐褪逝的妇女跳。我幸福得神采奕奕,向大家笑着,感到乐陶陶——平常总是把我当成非常悲惨的家伙的帕布罗,看到我这样眉开眼笑,高兴得眼睛亮了起来,凝视着我。他感动得从乐团的椅子上站起来,用力吹着萨克斯管,爬上椅子,站在那上面,鼓胀着脸颊吹着,配合着思慕的拍子,幸福地将自己的身体和乐器剧烈地摇摆着。我的舞伴用手抛了个飞吻给他,大声地一起唱着。那时候我心里想着,啊!自己会变成怎样都无所谓,总之我也有了幸福的体验了,变得神采奕奕,从自我当中解放出来,成为帕布罗的兄弟,成为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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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我来说,时间的感觉消失了。我不知道这个陶醉的幸福持续了几个钟头,持续了几个瞬间。节日气氛愈是狂热,也就愈不会感觉自己是挤在狭窄的空间中。大多数人都已经回家了,走廊上静悄悄的。灯也熄灭了不少,楼梯附近一片阒寂,没有一个人影。上面的厅堂里,乐团一个接一个停止演奏,回家去了。只有大厅和地下室的地狱里,多彩多姿的节日陶醉还在疯狂,不断增加热度。由于不能和扮成青年的荷蜜娜跳舞,所以我们总是只在跳舞的休息时间稍微见个面,聊一下天。最后她彻底消失了身影。不仅从我眼前消失而已,也从我的脑海中消失了。我的脑海已经变成了一片空白。我溶化了,在陶醉的跳舞喧闹中浮沉,受到香气、声响、叹息和话语的移动,受到陌生的眼睛打招呼,被煽起欲·火,受到陌生的脸庞、嘴唇、脸颊、手臂、乳··房和膝盖的包围,随着音乐的节拍,有如波浪般被四处丢来掷去。

那时候,突然间,有一瞬间我半清醒了过来,在依然响着音乐的最后唯一的小厅堂里挤得水泄不通的最后的舞客中——突然间看到脸涂成雪白身穿黑衣的女小丑。那是个美丽、鲜嫩的少女,虽是唯一还戴着面具的女性,不过这样充满魅力、诱·惑的模样,却是我今天晚上第一次看到。其他的人,每个人看起来都是一张火红发烫的脸、变成皱巴巴的衣裳,以及瘫软的衣领和襞褶,虽然我也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不过只有黑衣的女小丑,在面具后面露出雪白的脸,活泼、新鲜地站在那里。她的衣裳上没有皱纹,装饰衣领的襞褶笔直挺立,蕾丝袖口是纯白的,头发保持着刚梳好时的光洁。我受到她的吸引,拥抱住她,把她拖进跳舞的人群里。有襞褶的衣领芬芳地搔痒着我的下巴,她的头发摩挲着我的脸颊。她那有弹性的年轻肉体,比那晚任何别的舞伴都更微妙、热烈地跟随着我的移动,但下一瞬间就逃避我的移动,戏弄地、不断地牵引着我的身体去做新的接触。我跳着舞俯身下去,用我的嘴唇去寻求她的嘴唇,突然间,那嘴唇浮现出得意的、熟悉的微笑。我知道了结实下巴的真面目,知道了肩膀、手肘和双手的真面目,感到高兴极了。那是荷蜜娜。她已经不是赫曼了,她换了衣裳,变成新鲜娇嫩,轻轻洒了香水,涂上脂粉。我们的嘴唇有如燃烧般叠合在一起。在那一瞬间,她的全身,一直到膝盖,都在寻求情欲,任凭自己的身体紧密贴住我的身体。随后她放开我的嘴唇,含蓄地、仿佛要逃跑般跳着舞。音乐中断后,我们紧紧拥抱着站在那里。周围那些正在燃烧的情侣,都用鼓掌、顿足、呼叫鞭打着精疲力竭的乐团,要求重复思慕。这时候大家突然发觉天已经亮了,看到窗帘后面发出钝重的亮光,知道欢乐已经快到尽头了,于是察觉到不久即将来到的疲劳。我们莫名其妙地发出笑声,绝望地再一次冲进跳舞、音乐和亮光的浪潮中,继续疯狂地打着节拍,成双成对地紧黏在一起踩着舞步,荷蜜娜抛弃了她的优越感、嘲笑和冷淡——她知道要让我爱上她,已经再也不必做什么了。我已经属于她了。她将舞、眼神、吻、微笑全都任凭我去处置。在这个热病似的夜晚的一切女人,和我跳过舞的一切女人,我让对方燃烧的一切女人,让我燃烧的一切女人,我求爱过的一切女人,我寻求其肉体紧抱过的一切女人,我怀着恋爱的憧憬目送过的一切女人,全都溶化在一起,变成在我怀里绽放的唯一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