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跟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
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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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摊绿渍仿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分会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小姐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钟一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交车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说话。好容易打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走到那顶藤条扎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赵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小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从船上那一夜以后对孙小姐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对孙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两个胆子小的人了。”孙小姐道:“方先生怕么?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折叠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后襟不敢瞧旁处。幸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说:“你们出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李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么里面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着他?还是他在后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懦无用跟在孙小姐后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么。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仿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仿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一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从车卒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小姐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它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么大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于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叫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光走。走了半天李顾两人下车替。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地走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镇上投了村店开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后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头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