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萧识得这弩机名叫“八臂神弩”,发到快时,便像四人八臂同时操控。一念及此,他身子陡倾,足下贴草滑出,逼近彩凤,五指箕张,飘忽抓落。彩凤未及转念,便觉肩头一麻,已被扣住。这一扑一抓动若雷霆,众骑士虽强弩满张,也不及发出一镞半箭,一个个瞪眼持弩,愣在当地。
梁萧笑道:“各位少安毋躁,听我一言。”彩凤羞愤难当,厉声道:“休听他胡言乱语!大家不要管我死活,快快发弩。”青鸾好生为难,道:“彩凤姊姊,这可怎么使得?”彩凤怒道:“你不听话么?”梁萧微一冷笑,目光一转,落到众人身后,忽地面有讶色,脱口道:“阿莫老爹,你怎么在这里?其他人呢?”风怜循他目光瞧去,只见阿莫斜靠着一匹黑马,神色委顿,手裹白布,半个身子血迹斑斑。
阿莫惨笑道:“其他人么?死啦,全都死啦。”梁萧变色道:“你说什么?”阿莫涩声道:“你刚一走,狼群就来了,不是这两位姑娘,我也给狼填了肚皮。”梁萧只觉脑中轰的一响,卢贝阿的稚嫩的笑脸似在眼前闪现。“我赚了钱,就能娶索菲亚啦!她家里有钱,我配不上……”“家里要赚大钱,却不容易。若将中土货物带回去,卖了大价钱,才够娶索菲亚……”稚气的话犹在耳边,梁萧左拳越握越紧,锋锐的指甲陷入肉里。
忽听阿莫喃喃道:“但也奇怪,你和朱雀一同走的,怎么他死了,你还活着?”众人闻言,尽皆露出悲愤之色。梁萧眉头一皱,忽道:“风怜,你乘马先走。”风怜摇头道:“西昆仑你答应过,不丢下我的。”梁萧无奈,扫视对手,自忖取胜不难,可一旦出手,却当真结下了冤仇。但他性子骄傲,虽被误会,也不愿出言辩解一句。
僵持间,忽听北方传来铁哨声,一连三响,时断时续,宛若九天凤鸣,格外清亮。青鸾喜道:“大首领!”也自腰间取出一枚铁哨,应了两声。梁萧暗自凛然:“这‘天山十二禽’的大首领能与天狼子争衡,必是顶尖儿的高手,不料西陲荒凉,却有恁多高人?”只听北方蹄声如雷,驰来一彪人马,约莫百人,梁萧抬眼望去,双眉一颤,扣住彩凤的手掌不禁松了。彩凤不及细想,一矮身脱出梁萧手底,拧转纤腰,连环六指点中梁萧胸口大穴。风怜从旁瞧见,花容失色,脱口娇喝,一挽马鞭,向彩凤劈头抽到。
彩凤怕梁萧临死反噬,不敢停留,急使个“凤点头”,避开长鞭,倒掠数丈,瞧着梁萧,冷冷道:“你中了六记‘梭罗指’,还能活吗?”风怜丢开马鞭,抓住梁萧手掌,急道:“你……”梁萧摆了摆手,挥袖在胸前一掸,布屑纷落,胸前衣上露出六个指头大小的圆孔,梁萧微微笑道:“漠漠广寒,指间梭罗!你小小年纪,能将‘梭罗指’练到如此地步,倒也难得。”他嗓音低沉,但中气充足,字字清楚。彩凤脸上不由血色尽失,她天资奇高,十五岁开始习练这“梭罗指”,至今一指点出,满杯清水凝结成冰,岂料梁萧连中六指,毫发无伤,不由大感惊恐,叱道:“放箭!”
霎时间,弩机频响,利箭纷出。梁萧抓起风怜,向后飞退,并将风怜马鞭夺过,贯入“涡旋劲”,在身前抡出一个圆圈,软鞭破空,隐然有风雷之声,弩箭触及鞭风,失了准头,东西乱飞。
梁萧手中鞭花乱舞,足下逝如惊鸿,众人半盒弩箭尚未放完,他已脱出百步之外,饶是如此,仍是惊险。梁萧见这彩衣女子这样狠毒,微感气恼,挥鞭卷住一支利箭,随手挥出,那支箭去似电光,比弩机所发还要迅疾,彩凤惊觉劲风扑面,箭尖早已到了眼前,顿惊得闭眼待死,不料箭到她颊边,忽地斜飞而起,咻的一声,蹿入高天。
同时间,马嘶声起,一匹白马飞驰过来,四蹄腾空,马背上绿影倏地一闪,那支弩箭已被来人裹在袖里,白马飘忽落地,一骤一驰,已至近前。
众人精神一振,哄然喊了一声:“大首领。”风怜自梁萧肩头望过去,只见那大首领绿裳紧身,外披绿纱披风,头戴了一张鲜翠欲滴的柳笠,细长柳条低低垂下,缥缈如烟,遮住面目。风怜讶异之极:“这大首领威震天山南北,怎地……怎地是个女子?”定睛再瞧,那人体态婀娜,女儿之身再也分明不过,风怜瞧着她,不觉心跳加快:“她一个女儿家,娇娇弱弱,却能驰骋大漠,号令群雄,天底下的女孩子虽多,没有一个及得上她!嗯,她坐下马儿也好骏,几乎比得上阿忽伦尔了。”忽听火流星低嘶不已,前蹄敲地,颇为烦躁。风怜不知何故,轻抚马鬃,细声安慰,但火流星躁动如故,浑身筋肉鼓涨,勃勃欲发。
彩凤张开眼,心神恍惚,走到白马前,颤声道:“彩凤见过大首领。”那绿衣女哼了一声,道:“你平日倒会逞能!怎么今天小小一支箭就把凤凰吓成鸡了?”翠袖一挥,那支弩箭嗖地插入泥中,直没至尾,只余一个小孔。风怜见得,更觉骇然。
彩凤羞得俏脸涨红,抬不起头来。却听绿衣女又道:“我让你搜索狼群,你怎么胡乱与人殴斗?”彩凤转头瞪了梁萧一眼,恨声道:“大首领,彩凤并非胡乱殴斗,大首领,朱雀便死在他手里,他是天狼子一党。”绿衣女瞧了梁萧一眼,摇头道:“不会是他。”彩凤急道:“怎么不是,他与朱雀同行,朱雀死了,他却活着,这其中定有古怪。”
青鸾接口道:“大首领,据我察看,朱雀背后中掌,分明是遭暗算。”绿衣女嗯了一声,淡然道:“你且把经过半点不漏,说与我听。”青鸾叫过阿莫,阿莫便将如何与朱雀三人相遇,乌鸦、翠鸟如何追赶天狼子,朱雀如何护送客商,如何又听到狼嚎,如何又与梁萧并辔前往,前后无遗,絮絮说了一遍。
绿衣女默然而立,细柳遮面,瞧不清她的神情,唯见她肩头微颤,显然心绪激动,过了半晌,方才慢慢道:“一日之中,竟折了三个好手,看来那孽畜有备而来。只恐不止他一人,还有厉害帮手。”彩凤接口道:“大首领明断,帮手便是这个灰衣汉子,此獠助纣为虐,尤为可恨。”绿衣女冷冷道:“彩凤儿,我知道你和朱雀两情相笃,故而报仇心切,只是……这人决计不会是凶手。”彩凤急得面红耳赤,顶嘴道:“大首领,您说这话,有什么道理?”绿衣女也不多说,兜转马头向来路驰去,众人无奈,收拾朱雀尸体,纷纷上马。
彩凤又气又急,又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间,却见梁萧神色犹疑,跨上一步,叫了声:“莺莺。”声音不大,绿衣女却蓦地一颤,勒住马匹,轻轻地道:“敢情……你还记得我?”梁萧嗓中一阵苦涩,叹道:“你该明白,我至死也不会忘了你的。”
这绿衣女正是柳莺莺,十年前她心如死灰,孤身返回天山,适逢蒙古诸王交战,大草原上民不聊生、鬼蜮横行,牧民们饱受茶毒。柳莺莺气愤不过,收留了许多孤儿,传授武艺,并挑出佼佼者,结成“天山十二禽”,专与官军、马贼作对。柳莺莺武功既高,人又精明,陆续削平数十股凶恶马匪,大败天狼子,将其逐离天山,还不时袭扰蒙古王公的商队,十年之中,做了许多惊天动地的大事。蒙古大军几度围剿,也没摸着她半个影子,只好烧杀掳掠一番,诈称是“天山十二禽”所为,加之“天山十二禽”良莠不齐,日久骄横,惹来许多物议,大违柳莺莺初衷。这一次,她听说天狼子卷土重来,率众来迎,哪知竟遇见梁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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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十年一别,却终究余情难断,彼此对视,胸中却如风起浪涌,无法平静。旁人瞧在眼里,都觉讶异。风怜看着二人,心中更没的掠过一丝茫然。默然许久,忽听梁萧道:“这些年,你可还好?”柳莺莺转过头,淡然道:“梁萧,你没伤彩凤儿,我很是承你的情。”
风怜瞥了梁萧一眼,心道:“原来你叫梁萧,西昆仑这个名字是骗人的么?”不知为何,心中竟涌起一股浓浓的酸意:“为何这个女子知道西昆仑的真名?西昆仑却从没与我说过……”
梁萧叹了口气,又道:“莺莺……”柳莺莺不待他多说,马鞭一振,冷冷道:“你若是明白人,就不要拖泥带水。相见不如不见,多见不如少见,萍水相逢,就此别过……”说到这里,嗓音忽变嘶哑,突然纵马扬鞭,率众飞驰而去。
梁萧望着柳莺莺的背影,一时也不知是否追上,忽听火流星发出一声长嘶,撒蹄向柳莺莺去处狂奔而去,风怜慌忙搂住马颈,翻身跨上,急道:“阿忽伦尔,你上哪儿去?”火流星只顾埋头狂奔,激得逆风怒啸,割在风怜脸上,好不疼痛。梁萧甚是惊讶,忙展轻功追赶。
须臾间,火流星赶上柳莺莺一行,彩凤正是有气无处发,瞧得风怜赶来,喝道:“你来做什么?”抓过一支长矛,兜头便刺,风怜大惊,却又勒马不住,只得奋起右臂,挡住头脸。忽然间,她眼角灰影一闪,梁萧抢到,转手一拨,彩凤虎口流血,长矛跳起数丈,梁萧喝道:“好婆娘,恁地歹毒?”一伸手便将彩凤拽下马来,擎在手里,作势欲掷,彩凤心中骇然,顿时尖叫起来。
柳莺莺见属下受辱,不禁兜转马头,喝道:“梁萧,你作什么?”彩凤原本惊惧,听柳莺莺一喝,顿觉有了依靠,哇的哭出声来。梁萧一呆,叹了口气,又将彩凤放下,柳莺莺瞧着风怜,心中狐疑:“彩凤儿刺这女子,梁萧却怒成这样,他二人却是何干系?”犹疑间,忽觉坐下胭脂马纵了起来,一声长嘶,如裂金石,嘶声未绝,火流星也纵跃而起,扬蹄摆尾,发声应和。
梁萧恍然道:“好家伙,原来这两匹马儿想比个高低!”柳莺莺也明白过来,忖道:“这匹大红马非同寻常,怕是胭脂的敌手。”但她心里有气,勒住胭脂马,冷冷道:“比什么比?她是她,我是我,她的马儿与我的胭脂有什么相干?”梁萧被她一轮抢白,大感无趣,伸手在火流星颈上一按,火流星敌不住他的神功,四肢撑地,再难跃起,但它野性一起,只想与“胭脂”比斗,狂躁间,挣得满嘴白沫。梁萧心中不忍,抚着它的鬃毛叹道:“乖马儿,别生气,人家不肯与你赛跑,咱们何苦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柳莺莺见他单凭一臂,便镇住这匹稀世烈驹,甚是骇然,忽听这话,怒气又起,啐道:“梁萧,你嘴里放干净一些。”众人也还过神来,纷纷怒骂。
梁萧话一出口,也觉不雅,面皮微微一热。柳莺莺瞧他尴尬,不知为何,突地忆起少年时候,自己与他浪迹天涯、轻薄斗口的旖旎风光,心头没得泛起一丝甜蜜。痴痴想了好一会儿,才止住众人喝骂,说道:“咱们尚有正事,莫与这厮罗唣。”也不瞧梁萧,拍马便走。梁萧一怔,放开手,火流星又蹿上去,傍着胭脂奔跑,不时挨挨撞撞,试图挑衅,风怜使尽气力也驾驭不住。胭脂驯化已久,没有柳莺莺号令,不敢妄动,唯有竭力闪避。其他人瞧得气愤,又骂将起来,只碍着梁萧武功,不敢动手教训。
柳莺莺被火流星扰得心中烦乱,大声道:“梁萧,马儿你自己管好些。”梁萧冷笑一声,道:“你是你,我是我,我的马儿与你有什么相干?”柳莺莺一呆,颤声道:“说得好,你与我原本都没什么相干。”梁萧赌一时之气,话才出口,便已大悔,听她嗓音有异,微感歉疚,叹道:“莺莺,我……”柳莺莺不待他说完,拍马便走。火流星撒开四蹄,紧迫不舍。彩凤与其他人密议道:“大伙儿催马,把这个大胡子抛到爪哇国去。”纷纷打马狂奔,行了一程,回头一瞧,却见梁萧仍在一丈之外,不禁纷纷咋舌:“这厮到底是人还是鬼,脚程这么了得?”
又奔一程,柳莺莺缓下马来,她虽不言语,但同来的却都是“十二禽”中的女流:彩凤、青鸾、黄鹂、云雀,一个个气量狭窄、口齿伶俐,以彩凤为首,少不得冷言冷语讥刺梁萧,一会儿讥他胡子太多,一会儿又嘲他脸上留有刀疤。梁萧泰然处之,风怜却听不过去,开口与她们争辩,但对方人多口利,风怜使尽解数也分辩不过,气得眼里泪花儿直转,举目望去,却见柳莺莺低头前行,柳条遮面,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