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洛、陆菲青、及红花会群雄跟着周仲英穿过了两个院子。此时火势更大,热气逼人,黑夜中但见红光冲天,烟雾瀰漫。孟健雄、安健刚和宋善朋早已出去督率庄丁,协力救火。徐天宏大叫:“咱们先合力把火救熄了再说。”周绮骂道:“你叫人放火,还假惺惺装好人。”她刚才听徐天宏一再大喊放火,认定是他指使了人来烧铁胆庄的,满腔悲愤,哪里还顾到对方人多势众,举刀便向徐天宏砍下。徐天宏忙窜开避过,周绮还待要追,已被赵半山劝住。饶是周绮单刀在手,猛冲猛跳,但被赵半山伸手轻轻搭上刀背,一柄刀便如有千斤之重,几乎拿也拿不住,哪里还进得半步。
周仲英对这一切犹如不见不闻,大踏步直到后厅。众人进厅,只见设着一座灵堂,灵位前点着两对白烛,素幡冥镪,阴沉沉的一派凄凉景象。周仲英掀开白幕,露出一具黑色小棺材来,棺材尚未上盖。原来周仲英击毙爱子后,因女儿外出未归,是以未将周英杰成殓,以待周绮回来再见弟弟一面。
周仲英喝道:“我儿子泄露了文爷的行藏,那不错,你们要我儿子,好……你们拿去吧!”他心神激荡,语音大变。众人在黯淡的烛光之下,见一个小孩尸身躺在棺材之中,都摸不着头脑。周绮叫道:“我弟弟还只十岁,他不懂事,把姓文的藏身地方说了出来。爹爹回到家来,大怒之下,失手把弟弟打死了,把我妈妈也气走了,这总对得起你们了吧?你们还不够,把我们父女都杀了吧!”
红花会众人一听,不由得惭愧无已,都觉刚才错怪了周仲英,实是万分不该。章进最是直性人,抢上两步,向周仲英磕了个响头,叫道:“老爷子,我得罪你啦,章驼子给你赔罪。”站起身来,又向周绮一揖,道:“姑娘,你再叫我驼子,我也不恼。”周绮听了想笑,却笑不出来。
这时陈家洛以及骂过周仲英的骆冰、徐天宏、杨成协、卫春华等都纷纷过来谢罪。陈家洛乘着躬身行礼,伸手轻拂,将周仲英膝间所封穴道解开,旁人都没瞧见。周仲英忙着还礼,心中难过之极,说不出话来。陈家洛叫道:“周老英雄对红花会的好处,咱们至死不忘。各位兄弟,现下救火要紧。大家快动手。”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奔出。
但见火光烛天,屋瓦堕地,梁柱倒坍之声混着众庄丁的吆喝叫喊,乱成一片。安西是中国出名的“风库”,一年三百六十日几乎没一天没风,风势又是最大不过。此时风助火威,眼见大火已无法扑灭,偌大一座铁胆庄转眼便要烧成白地。
厅中奇热,布幡纸钱已然着火。众人见周仲英痴痴扶着棺材,神不守舍。不多时火焰卷入厅来,卫春华、石双英、蒋四根都已扑出去救火。周绮连叫:“爹,咱们出去吧!”周仲英不理不睬,尽望着棺材中的儿子。
大家知他不忍让儿子尸体葬身火窟,舍不得离开。章进弯下腰来,说道:“八哥,把棺材放在我背上。”杨成协抓住棺材两边,一使劲,将棺材提了起来,放上章进的驼背。章进也不长身,就这么弯着腰直冲出去。周绮扶着父亲,众人前后拥卫,奔到庄外空地。走出不久,后厅屋顶就坍了下来,各人都暗说:“好险!”
心砚忽地叫了起来:“啊哟,那魔爪孙还在里面!”石双英道:“这种人作恶多端,烧死了也不冤。”骆冰道:“可惜便宜了镖行那小子。”陈家洛问道:“是谁?”骆冰将童兆和的事说了。
孟健雄也说了他如何三入铁胆庄,探庄报讯,引人捉拿文泰来,最后还来勒索。徐天宏叫道:“对,定是他放火!”众人心下琢磨,均觉定然是他无疑。徐无宏偷眼向周绮望去,见她对己正自侧目斜睨,两人目光一对,都即转头避开。周绮大声自言自语:“矮子肚里疙瘩多,放火的鬼主意也只矮子才想得出。人无三刀高,肚里一把刀。”陈家洛道:“咱们得抓这小子回来。徐七哥、杨八哥、卫九哥、章十哥,你们四位分东南西北路去搜,不管是否追到,一个时辰内回报。”四人接令去了。
这边陆菲青和周仲英等人厮见,互道仰慕。陈家洛又向周仲英一再道歉,说道:“周老前辈为了红花会闹到这步田地,大仁大义,真是永世难报。我们定去访请周老太太回来,和老前辈团圆。铁胆庄已毁,红花会负责重建,各位庄丁弟兄所有损失,红花会全部赔偿。他们辛苦,在下另有一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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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仲英眼见铁胆庄烧成灰烬,多年心血经营毁于一旦,自也不免可惜,但听陈家洛这么一说,忙道:“陈当家的说哪里话来,钱财是身外之物,你再说这等话,那是不把兄弟当朋友了。”他素来最爱朋友,现下误会冰释,见红花会众人救火救人,奋不顾身,对他又是极为敬重感激,一时之间结交到这许多英雄人物,心中十分痛快,对铁胆庄被焚之事登时释然,但一瞥眼间见到那具小小棺材,心中却又一阵惨伤。
忙乱了一阵,卫春华和章进先回来了,向陈家洛禀报,都说追出了六七里地,不见童兆和踪迹。又过片刻,徐天宏和杨成协也先后回来,说东南两路数里内并无人影,这家伙想是乘着大火,混乱中逃得远了。
陈家洛道:“好在知道这小子是镇远镖局的,不怕他逃到天边去,日后总抓得到。”问周仲英道:“周老前辈,宝庄这些庄丁男妇,暂时叫他们去哪里安身?”周仲英道:“我想等天明之后,大家先到赤金卫。”徐天宏道:“小侄有一点意思,请老前辈瞧着是不是合适。”陈家洛道:“我们这位七哥外号叫武诸葛,最是足智多谋。”周绮向徐天宏白了一眼,哼了一声,对孟健雄道:“孟大哥,你听,人家比诸葛亮还厉害呢,他还会武!”孟健雄微微一笑。周仲英忙道:“徐爷请说。”
徐天宏道:“那姓童的小子逃了回去,势不免加油添酱,胡说一通。那姓万的又没回转,鹰爪孙定要报官,将许多罪名加在前辈头上。小侄以为铁胆庄的人最好往西,暂时避一下风头,等摸清了路数再定行止。现在往东去赤金卫,恐怕不大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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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仲英阅历甚深,一经徐天宏点破,连声称是,说道:“对,对,老弟真不愧武诸葛,明儿该当先奔安西州。安西我有朋友,借住十天半月的,决不能有甚么为难。”周绮见父亲反而称赞徐天宏,心下老大不愿意。她虽然已不怀疑烧铁胆庄是徐天宏主使,但先前对他存了憎厌之心,不由得越瞧越不顺眼。
周仲英对宋善朋道:“你领大伙到安西州后,可投吴大官人处耽搁,一切使费,到咱们号子里支用。待我事情料理完后,再来叫你。”周绮道:“爹爹,咱们不去安西?”周仲英道:“当然不去啦,文四爷在咱们庄上失陷,救人之事,咱们岂能袖手旁观?”周绮、孟健雄、安健刚三人听他说要出手助救文泰来,俱各大喜。
陈家洛道:“周老前辈的美意,我们万分感激。不过救文四哥乃是杀官造反之事,各位都是安份良民,和我们浪荡江湖之人不同,亲自出手,恐有不便。我们请周老前辈出个主意,指点方略,至于杀魔爪、救四哥,还是让我们去办。”
周仲英长须一捋,说道:“陈当家的,你不用怕连累我们。
你不许我替朋友卖命,那就是不把周仲英当好朋友。”陆菲青插嘴道:“周老英雄义重如山,江湖上没有人不佩服的,否则我和他素不相识,文四爷身上又负着重案,我怎敢贸然荐到铁胆庄来?”
陈家洛略一沉吟,说道:“周老英雄如此重义,红花会上下永感大德。”骆冰走上前来,盈盈拜倒,说道:“老爷子拔刀相助,我先替我们当家的谢谢。”周仲英连忙扶起,道:“文四奶奶你且宽心,不把文四爷救回来,咱们誓不为人。”转头对陈家洛道:“事不宜迟,就请陈当家的发布号令。”陈家洛道:“这个哪里敢当?请周陆两位前辈商量着办。”陆菲青道:“陈当家的不必太谦。红花会是主,咱们是宾,这决不能喧宾夺主。”
陈家洛又再谦让,见周陆二人执意不肯,便道:“那么在下有僭了!”转身发令,分拨人马。
这时铁胆庄余烬未熄,焦木之气充塞空际,风吹火炬,猎猎作响。众人肃静听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