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这“老”字的位置非常为难可以形容科学也可以形容科学家。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不大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将来国语文法展完备终有一天可以明白地分开“老的科学家”和“老科学的家”或者说“科学老家”和“老科学家”。现在还早得很呢不妨笼统称呼。高校长肥而结实的脸像没酵的黄面粉馒头“馋嘴的时间”(edaxVetustas)咬也咬不动他一条牙齿印或皱纹都没有。假使一个犯校规的女学生长得很漂亮高校长只要她向自己求情认错也许会不尽本于教育精神地从宽处分。这证明这位科学家还不老。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三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为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多士。他在大学校长里还是前途无量的人。大学校长分文科出身和理科出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做不到这位子的。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优则学借诗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休养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完全不同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旁的国度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在国外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机械动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最大的胜利。理科出身的人当个把校长不过是政治生涯的开始;从前大学之道在治国平天下现在治国平天下在大学之道并且是条坦道大道。对于第一类大学是张休息的靠椅;对于第二类它是个培养的摇篮——只要他小心别摇摆得睡熟了。
高松年奋办公夙夜匪懈精明得真是睡觉还睁着眼睛戴着眼镜做梦都不含糊的。摇篮也挑选得很好在平成县乡下一个本地财主家的花园里面溪背山。这乡镇绝非战略上必争之地日本人唯一豪不吝惜的东西——炸弹——也不会浪费在这地方。所以离开学校不到半里的镇上一天繁荣似一天照相铺饭店浴室戏院警察局中小学校一应俱全。今年春天高松年奉命筹备学校重庆几个老朋友为他饯行席上说起国内大学多而教授少新办尚未成名的学校地方偏僻怕请不到名教授。高松年笑道:“我的看法跟诸位不同。名教授当然好可是因为他的名望学校沾着他的光他并不倚仗学校里地位。他有架子有脾气他不会全副精神为学校服务更不会绝对服从当局指挥。万一他闹别扭你不容易找替人学生又要借题目麻烦。我以为学校不但造就学生并且应该造就教授。找到一批没有名望的人来他们要借学校的光他们要靠学校才有地位而学校并非非有他们不可这种人才真能跟学校合为一体真肯为公家做事。学校也是个机关机关当然需要科学管理在健全的机关里决没有特殊人物只有安分受支配的一个个单位。所以找教授并非难事。”大家听了倾倒不已。高松年事先并没有这番意见临时信口胡扯一阵。经朋友们这样一恭维他渐渐相信这真是至理名言也对自己倾倒不已。他从此动不动就表这段议论还加上个帽子道:“我是研究生物学的学校也是个有机体教职员之于学校应当像细胞之于有机体——”这段至理名言更变而为科学定律了。
亏得这一条科学定律李梅亭顾尔谦还有方鸿渐会荣任教授。他们那天下午三点多到学校。高松年闻讯匆匆到教员宿舍里应酬一下回到办公室一月来的心事不能再搁在一边不想了。自从长沙危急聘好的教授里十个倒有九个打电报来托故解约七零八落开不出班幸而学生也受战事影响只有一百五十八人。今天一来就是四个教授军容大震向部里报上也体面些。只是怎样对李梅亭和方鸿渐解释呢?部里汪次长介绍汪处厚来当中国文学系主任自己早写信聘定李梅亭了可是汪处厚是汪次长的伯父论资格也比李梅亭好那时侯给教授6续辞聘的电报吓昏了头怕上海这批人会打回票只好先敷衍次长。汪处厚这人不好打李梅亭是老朋友老朋友总讲得开就怕他的脾气难对付难对付!这姓方的青年人倒容易对付的。他是赵辛楣的来头辛楣最初不恳来介绍了他说他是留学德国的博士真糊涂透顶!他自己开来的学历并没有学位只是个各国浪荡的流学生并且并非学政治的聘他当教授太冤枉了!至多做副教授循序渐升年轻人初做事不应该爬得太高这话可以叫辛楣对他说。为难的还是李梅亭。无论如何他千辛万苦来了决不会一翻脸就走的;来得困难去也没那么容易空口允许他些好处就是了。他从私立学校一跳而进公立学校还不是自己提拔他的;做人总要有良心。这些反正是明天的事别去想它今天——今天晚上还有警察局长的晚饭呢。这晚饭是照例应酬小乡小镇上的盛馔反来覆去只有那几样高松年也吃腻了。可是这时候四点钟已过肚子有点饿所以想到晚饭嘴里一阵潮湿。
同路的人一到目的地就分散了好像是一个波浪里的水打到岸边就四面溅开。可是鸿渐们四个男人当天还一起到镇上去理洗澡。回校只见告白板上贴着粉红纸的布告说中国文学系同学今晚七时半在联谊室举行茶会欢迎李梅亭先生。梅亭欢喜得直说:“讨厌讨厌!我累得很今天还想早点睡呢!这些孩子热心得不懂道理赵先生他们消息真灵呀!”
辛楣道:“岂有此理!政治系学生为什么不开会欢迎我呀?”
梅亭道:“忙什么?今天的欢迎会你代我去好不好?我宁可睡觉的。”
顾尔谦点头叹道:“念中国书的人毕竟知体我想旁系的学生决不会这样尊师重道的。”说完笑迷迷地望着李梅亭这时候上帝会懊悔没在人身上添一条能摇的狗尾巴因此减低了不知多少表情的效果。
鸿渐道:“你们都什么系什么系我还不知道是哪一系的教授呢。高校长给我的电报没说明白。”
辛楣忙说:“那没有关系。你可以教哲学教国文——”
梅亭狞笑道:“教国文是要得我许可的方先生;你好好的巴结我一下什么都可以商量。”
说着孙小姐来了说住在女生宿舍里跟女生指导范小姐同室也把欢迎会这事来恭维李梅亭梅亭轻佻笑道:“孙小姐你改了行罢。不要到外国语文系办公室了当我的助教今天晚上咱们俩同去开会。”五人同在校门口小馆子吃晚饭的时候李梅亭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大家笑他准备欢迎会上演讲稿梅亭极口分辨道:“胡说!这要什么准备!”
晚上近九点钟方鸿渐在赵辛楣房里讲话连打呵欠正要回房里去睡李梅亭打门进来了。两人想打趣他但瞧他脸色不正便问:“怎么欢迎会完得这样早?”梅亭一言不向椅子里坐下鼻子里出气像待开的火车头。两人忙问他怎么来了。他拍桌大骂高松年混账说官司打到教育部去自己也不会输的做了校长跟人吃晚饭这时候还不回来影子也找不见这种玩忽职守就该死。今天欢迎会原是汪处厚安排好的兵法上有名的“敌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头痛击”。先来校的四个中国文学系的讲师和助教早和他打成一片学生也唯命是听。他知道高松年跟李梅亭有约在先自己迹近乘虚篡窃可是当系主任和结婚一样“先进门三日就是大”。这开会不是欢迎倒像新姨太太的见礼。李梅亭跟了学生代表一进会场便觉空气两样听得同事和学生一两声叫“汪主任”己经又疑又慌。汪处厚见了他热情地双手握着他的手好半天搓摩不放仿佛捉搦了情妇的手一壁似怨似慕的说:“李先生你真害我们等死了我们天天在望你——张先生薜先生咱们不是今天早晨还讲起他的——咱们今天早晨还讲起你。路上辛苦啦?好好休息两天再上课不忙。我把你的功课全排好了。李先生咱们俩真是神交久矣。高校长拍电报到成都要我组织中国文学系我想年纪老了路又不好走换生不如守熟所以我最初实在不想来。高校长他可真会咕哪!他请舍侄”——张先生薜先生黄先生同声说:“汪先生就是汪次长的令伯”——“请舍侄再三劝驾我却不过情我内人身体不好也想换换空气。到这儿来了知道有你先生我真高兴我想这系办得好了——”李梅亭一篇主任口气的训话闷在心里讲不出口忍住气搭讪了几句喝了杯茶只推头痛早退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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