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氏抬头,看了她足有半响,浅浅抿了口酒,语气苦涩的低低道:“当初皇后娘娘透出结亲的意思,娘哭着只是不肯。张家认定兴旺,我光是嫡亲的堂姊妹就有七八个,母亲便想叫叔父们的女儿去,可爹说,从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数我最尊贵,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谁去?!……我也怨过,可…可我晓得,爹爹做的没错,实则他比娘还心疼…”
酒入愁肠,更催人心恸,张氏终忍不住伤心的哭起来,她打出娘胎就诸事顺遂,却在婚事上跌了大跟头,偏她生来心高气傲,便是有委屈,宁可倔强的冷颜以对,也不肯低□段,乞人怜惜。
明兰轻抚拍着她的背,让她靠着哭了一阵,也不知劝什么好,只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场…要不,再给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吃几杯都一样…”
张氏扑哧笑出来,啐了一口:“呸,你才死猪呢!”
明兰见她破涕为笑,总算松口气。
张氏不让叫丫鬟进来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绞了块冷帕子,坐下轻轻擦拭,幸亏她素日不爱擦粉涂脂,此时脸上除了微有湿意外,也不很显痕迹。哭过一场,酒也醒了大半,张氏心知自己适才失态,藉着拭脸,不着痕迹地侧眼打量明兰。
抱膝静坐在炕上的女子,苍白又瘦弱,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浑不似已生了两个儿子的母亲,尤其那一双眼睛,跟她适才抱过的小阿圆一模一样,清澈和煦,不笑时也像带着笑意,叫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张氏忍不住叹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她在背后怎么说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没少说她。可这些年来,我从未听你传过一句,总是往好处劝我们俩…唉,不说了…”
她叹口气,忽又展颜一笑,眼中泪光犹在,“不诉苦了,没的跟怨妇似的。”她侧头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发绚丽如景,她神情落寞,“好歹我有了望哥儿,以后守着儿子,静静过日子,也不坏。”
明兰悠悠微笑:“至于我么,小时候总想着,只要一个小小的院子,衣食无忧,能悠闲的睡觉发呆,就心满意足了。”
张氏抬腕举杯,笑嗔道:“没出息…唉,还是共勉罢。”
明兰双手捧起小小汤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后,两人垂暮闲聊,才发觉当时这两句,竟都落了空。
张氏足足生了半打儿女,后半生子孙绕膝,热闹烦恼不得闲,再无功夫空叹落寞;而明兰,却踏出了内宅深院,青山绿水,畅意人生。
……
夜里顾廷烨回屋,见明兰还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着脑袋,消瘦的面庞上眼睛愈发显大,也不知想些什么,连连追问下,明兰抿嘴而笑:“与国舅夫人还能说什么,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顾廷烨表示深切怀疑:“是么?”
明兰用力点头:“已议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银米。”
顾廷烨眯眼。
“我在铺子里定了只大将军风筝,这几日风大,日头也好,回头叫人放给你瞧。”顾廷烨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顺着微枯的发丝轻抚,故作不经意的岔开话题。
“我放的比她们好,可惜这会儿动不得。”
“这摊子事快忙完了,以后早些回来陪你说话。”
“正事要紧,我不闷的。”
“太医说你该多走动走动,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进香。”
“哦……好。”
“这回得了匹极俊的小马驹,待身子好了给你骑着顽。”
“嗯。”
“近日有什么想吃的?”
“……侯爷,张家姐姐没说你坏话。”
两人四目相对半响,然后同时笑出声。
明兰以手背抵唇,不住发出呵呵小声,调皮道:“侯爷很不待见张家姐姐呀。”
顾廷烨板着脸:“她不来撺掇人家美满夫妻,我就待见她。”
明兰来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钟夫人总爱夸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亲——他木有这个问题;耿夫人三句不离严防死守‘狐狸精’——他木有狐狸精;段夫人操心着比儿子还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时娶妻——他亲兄弟都死光了;刘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绕不开孝敬公婆——他的爹娘这会儿大约已在阴曹地府接上头了。便是小沈氏,也不过爱扯些别人家的长短。
唯有张氏既有见识,又有经历,能够深刻阐述对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观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兰从沈府回来,总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们姊妹要多多来往。”
且不说妻姐敏慧敦厚,从来都爱劝人好话,更所谓近朱者赤,袁文绍夫妇好的蜜里调油,恩爱非常,叫明兰耳濡目染,胜于老听沈家那些凄风苦雨的破事。
她伏入他怀里,低声道:“你放心,我们都说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头偕老的恩爱夫妻,也许被淹过泥石流后老天爷过意不去,也许否极泰来,也许她也有这个运气,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总得试一试。
顾廷烨心里说不出的柔暖。
里炕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胖小子,团哥儿摊开手脚呼呼大睡,阿圆则绷着张小脸,睡得十分严肃,怀中抱着心爱的妻子,大约这就是家罢。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着双臂托起明兰,高高的转了几圈,明兰咯咯笑的像个孩子,一手拼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还不快放我下来,吵醒了那两个魔星,你哄呀!”
足足转了十几圈,两人一起晕头晕脑的倒在炕上,脸挨脸躺在一块儿,彼此都笑得傻气。
崔妈妈在外厢忍了半天,因怕明兰累着,几次想进去阻止,过了半响,又笑着连连摇头——都是爱胡闹的孩子呵。
顾廷烨高兴起来,便急着把听来的事说与明兰听,“你可知段钟耿三家女眷被诓进宫后,吃了什么苦头?”
明兰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说,你说。”
三家女眷进宫后,自然受了一番吓唬利诱,不过因局势未明,皇宫都尚未完全控制,圣德太后也没功夫发落她们,只将她们三个单独关在一处宫室,叫几个又聋又哑的监奴看管。
这一关,便是两日一夜。
“只是关起来,能吃什么苦头?”明兰不解。
顾廷烨笑道,“关是关着,只缺了一样东西,叫她们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兰猜是‘吃喝’,‘衣裳铺盖’,‘杯盏筷匙’……顾廷烨只是摇头:“好容易弄来的人质,哪能饿着冻着。”明兰连猜几样,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说是不说!”
顾廷烨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兰顿时脸绿了。
因那宫室废弃已久,自没有恭桶澡豆之类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饭喝水,却控制不住排泄,待郑大将军领人进去相救时,屋里的气味和景象……
明兰恶心了半天,却又忍不住问:“她们…都…都方便在……”地上?
顾廷烨点点头,忍笑:“还能在哪儿。看管的聋子哑巴只照吩咐办事,旁的一概不理会。”
虽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旷,很难看不见那…呃,那一滩…三位贵夫人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当时她们的脸色…众将士的脸色…啧啧,算郑大将军厚道,隔了这么久才透出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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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兰呆了半响,抽搐着嘴角:“……这也太狠了。”
顾廷烨挑眉:“就这些?”
明兰转过头去,幽幽叹道:“几位夫人受苦了,唉,真叫人不好受。”语气很真挚。
顾廷烨提着耳朵把她脸转回来,笑眯眯道:“乖,说实话。”
明兰瞪了他一会儿,最后破功的扑在褥子上,锦棉垫子里发出断断续续的狂笑声,“讨厌!呵呵,呵呵,呵呵呵呵…笑死我了……”好吧,她真是太坏心了。
旁人也就罢了,想起段夫人素日端庄威严的模样,顾廷烨也很不厚道的乐起来,伏到明兰身上一齐闷笑。明兰被庞大的身躯压的几乎断气,努力翻过身来,望着男人笑得溢满笑意的侧脸,像秋日爽朗的太阳。她心头一动,最后什么也没问。
她想,她该学着去信任了。无论小秦氏那头发生了什么,她都应该相信,该做的,他不会少做,不该做的,他也不会做。
顾廷烨有意叫她安心休养,明兰也乐得诸事不问,只管吃吃睡睡,闲来逗两个儿子玩耍。团哥儿对新生的小兄弟热心的很,可惜阿圆静的厉害,不论活泼的哥哥在旁怎么闹,不到该醒时,宁可装睡也不睁眼。
团哥儿记着母亲的吩咐,阿圆睡时不许碰——只能抱着新得的玩偶,盘着胖腿呆坐在襁褓旁,懊恼的望着固执的闭着眼的弟弟,望洋兴叹。
明明是很衰的情形,崔妈妈却感动的一厢情愿:“都说三岁看到老。大哥儿是兄长,就该这么宽厚热心,圆哥儿有定力,不容易叫人拿捏,将来自立门户,也能独挑大梁。”
明兰很想说:您老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
到底年纪轻,底子好,如此悠闲度日,心情松畅,不过十几天功夫,明兰又迅速白胖红润起来,顾廷烨摸着她身上嘟嘟肉,比崔妈妈还开心。
顾廷炜的一双小儿女终究没能熬过去,于明兰出月子前六七日,传来夭折的消息,顾廷烨什么也没说,只叫人备份丧仪送过去,推说自己事忙,明兰在孕中受了惊吓,损耗不小,需得坐足双满月才成,夫妻俩连看都没去看。
不过也的确不用去看了,两边早撕破了脸,已成死仇。
这阵子诏狱和几处大牢都热闹的很,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忙着会同审理,然后一一落罪。至于当时趁火打劫的一众蟊贼,刘正杰奉旨只以劫掠偷盗和杀人放火来论处,不涉谋反,不牵连妻儿老小——只有顾廷炜例外。
闹贼最严重的国舅府,也不过两个被刺中胸·部的奶妈,四个打破了脑袋的管事,六七个黑夜中摔伤的小厮丫鬟,余下十数个皮肉伤,外加一个吓晕过去的姨娘;反倒是张氏和她的侍卫下手比较狠。说到底,人家蟊贼毕竟只是去求财的,目标单纯明确。
可顾廷炜不是。
若说他跟逆贼无涉,那为何他知道圣德太后诓众将领家眷入宫的事?当时在场多少人听见他们口口声声‘奉旨召顾侯夫人进宫’。奉什么旨?进哪座宫?
便是那些被擒的同伙也供认出,一齐杀上侯府的还有几个身着官服的军爷,稍加审讯,便知这几个正是五城兵马司中的逆贼,素日是顾廷炜的酒肉哥们。
便是有人想替顾廷炜辩驳几句,也很难说得清;何况,就算能说清,又能怎么说?
‘皇上呀,顾老三不是想造反啦,人家只是想除掉嫡亲嫂子和侄儿而已’——这话能出口么。
宁远侯府那夜激斗,死伤过半,火势仅次于皇城大火。皇帝震怒,也不管真相不真相了,先夺了小秦氏的从一品诰命,大理寺据上意将顾廷炜定罪为附逆,念在顾家世代忠良,免其妻儿为奴,免其与腾安国一干逆党悬尸午门,但责令顾氏宗祠将顾廷炜一支除族,子孙三代不许出仕。
定罪的旨意一下,众人对顾氏三房避之唯恐不及,连秦家都紧闭大门,不愿搭手;顾家之中,也只有顾廷煊两口子去瞧过几次,尽些亲戚的本分。
又过了两三日,这夫妇俩天不亮就上门,特意赶在顾廷烨出门前堵住他,直言太夫人不好了,恐怕就在这两三日,朱氏又哭闹着要回娘家,如今那宅子里没了主事的,下仆偷盗主家财物,怠慢病重的主子,实在闹的不成样子,接下来怕还有一场丧事,到时该怎么办。
“大堂兄的意思是……”顾廷烨欠欠身,和气恭敬道。
顾廷煊为人厚道,不善言辞:“我,我的意思…那个…”他尴尬极了,明知顾廷炜所为天理不容,实在开不了口。
煊大太太接过丈夫的话,利落道:“二兄弟,你堂哥的意思是,到底一笔写不出两个顾字来,这京城一亩三分地,那边闹的太难看,也是丢咱们的人不是?不怕你笑话,你堂哥是心肠软,瞧不得那边的可怜劲儿,我却是全为自家,你大侄子跟伏家的亲事已说定了,眼看要办喜事,怎么也不能叫外头人瞧好戏呀!”
顾廷烨哈哈一笑,拱手道:“大嫂子快人快语。前日伏老六还与我说,他家老太君对这门亲事满意极了,咱们就只等吃喜酒了。”说着连连道贺。
煊大太太心中得意,能攀上这门亲事着实不易,便大大方方受了恭喜。
“大堂嫂有什么念头,只管说便是。”顾廷烨道。
煊大太太爽快道:“我也不藏着掖着了,那边缺人管事,旁人或怕惹二兄弟你不快,或又要避嫌谋逆案,都推推托托的,若二兄弟你信得过,我就毛…毛…”
顾廷煊赶紧补上:“毛遂自荐。”
煊大太太嗔笑着瞪了丈夫一眼:“要你多事,二兄弟能听不懂。”
顾廷烨笑了下,沉思片刻,道:“哥哥嫂嫂说的有理,之前是我疏忽了,只顾着满肚子气愤,却没顾及一族人的体面。这样罢,明日我抽空过去一趟,大堂嫂请几位族里当事的也过去,我当着大伙儿的面,将这事托付给您。您看如何?”
该报的仇已报了,到底是同一房的,没自己点头,煊大太太不好擅专。
直到夜里,明兰才知道这么件事,打趣道:“大堂嫂真是聪明人,晓得现下我忙着长膘催肥,便特意早早来寻你。”
顾廷烨怀中抱着小阿圆,背上扒着乱滚的胖团子,居然还能腾出一只手来抚摸她的脸蛋,他柔声道:“待你身子大好了,外头的糟心事一件都不剩下了。”
语气淡然,隐隐郑重其中。
他有时甚至后悔,若明兰嫁了那姓贺的小子,总算日常妻妾间有些不顺,至少不必这般惊心动魄,需要数次与人性命相搏。
明兰听懂了,甜甜的微笑。顾廷烨轻叹一声,伸手揽过她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