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1 12:1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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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回事,她总是处于困惑之中。琳达有时候害羞局促得像小牛犊,有时候又敏感易怒得如同刺猬。她总觉得自己不漂亮,又觉得自己一无是处。在学校里情绪还好,可是现在离开了学校,谁也说不出她下一步该做什么,往哪儿走。她父亲曾经语焉不详地说过今年冬天要送她去巴黎。琳达对巴黎没什么兴趣——可是待在家里更无聊。直到现在她才真正领悟到自己是多么讨厌艾莲娜。

琳达年轻的脸越绷越紧,灰绿色的眼睛也渐渐冷峻起来。

艾莲娜……她心里想道,这畜生——就是个畜生……

继母!继母总是令人厌恶的坏家伙,人人都这么说。这话可太对了!并不是艾莲娜对她有什么虐待,大部分时间里,艾莲娜压根儿对这个小女孩视若无睹,拿她当空气。但凡她的注意力偶尔转到她身上,眼光和腔调里总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倨傲……艾莲娜优雅的姿态和动作,凸显出琳达的局促笨拙。只要艾莲娜在,琳达就会无地自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是那么幼稚和粗鲁。

可是问题还不止这些,不,不止这些——琳达想了又想,她还不能清晰地理解并表述自己感觉到的东西——问题在于艾莲娜给别人——特别是给他们的家庭——带来的影响。“她是个坏人。”琳达坚决地认为,“她是个很坏很坏的坏人。”

可是你不能对这个坏人视而不见,假装她不存在,因为她对别人的影响也很大。比方说对爸爸。爸爸和以前相比变化很大很大……她茫然而迷惑地回想着爸爸和她在一起的那些事情……爸爸带她离开学校,爸爸带她去旅游,还有爸爸在家——艾莲娜也在的时候。各种事情——有些你能看到,有些你只能感觉到——都不正常。

琳达想:“日子还会这样继续下去,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没完没了。我真是难以忍受。”

展现在她眼前的一连串日子——望不到尽头——因为艾莲娜的存在而显得暗淡无光。她还是个孩子,对时间没什么概念。一年时间,在琳达看来如同永恒。憎恶之火在她心里升起,她不由得想道:“我真想杀了她。啊!她死了就好了……”

她的目光越过镜子望向窗户下方的海水。

这个地方很有意思,至少应该会很好玩儿。不仅有海滩、小湾,还有许多曲径通幽的小路,有些地方可以去探探险,要是想一个人独处也有不少适宜的地点。考恩家的孩子告诉她,他们发现了一些山洞。琳达想:“只要没有艾莲娜,我就可以玩得很开心。”

她回想起刚到岛上的那天。从大陆来到一个四面被水环绕的小岛还是很刺激的一件事。潮水淹没了堤路,他们是坐小船过来的。这个旅馆的外表看起来很不一般,令人激动。这时阳台上有一个黑黑的高个子女人跳了起来,说:“哎呀,是你,肯尼斯!”

而她父亲满脸惊诧地失声叫道:“罗莎蒙德!”

琳达用孩子特有的挑剔眼光仔细打量了罗莎蒙德·达恩利之后,发现她很欣赏罗莎蒙德这个人。在她眼里,罗莎蒙德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她的头发长得很好,与她本人非常搭调——大部分人的头发都和他们自己不搭。她的衣着也很好,她的脸也很好,非常有趣——一派自得其乐的恬淡。罗莎蒙德对琳达也很好,既没有大惊小怪,也没有喋喋不休(琳达所谓的“喋喋不休”,就是一大堆惹人厌烦的废话)。而且罗莎蒙德也并没有把琳达当作不懂事的孩子,而是把她当作一个正常人。琳达很少被人家当作正常人,所以每每碰到这样的人,她就满怀感激之情。

爸爸似乎也很高兴见到达恩利小姐。令人惊奇的是,他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看上去——当时看上去,琳达细想了一下——嗯,他看上去忽然年轻了!他开怀大笑着——笑得像个孩子。现在琳达回想起来,觉得自己真的很少听到父亲开怀大笑。她有些不知所措,好像从未见到过这样的爸爸。她想:“也不知道爸爸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这可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于是她决定不去想。

她突然萌生出一个想法。要是他们——只有她和爸爸——来到这里,巧遇达恩利小姐,那该是多么惊喜的一件事呀。她向往的情形是这样的:爸爸充满孩子气地大笑着,还有达恩利小姐和她自己——在岛上尽情享受各种乐趣——去游泳——去钻山洞——

暗淡心绪再次降临。

但是,有艾莲娜,只要有她在,就别想玩得开心尽兴。为什么不能呢?就是不能,至少琳达就开心不起来。你恨的人近在眼前,你怎么会快乐?不错,就是恨!她就是恨艾莲娜。憎恶之火又在她心里慢慢地燃烧起来,弄得她脸色发白,嘴唇微张,两眼的瞳孔也开始收缩,两手十指紧紧地攥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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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斯·马歇尔敲敲妻子的房门,听到她应了一声,就推开门走了进去。艾莲娜刚梳妆打扮好,穿着一身亮片闪烁的绿衣服,有点儿像条人鱼。她正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涂着睫毛膏。

她说:“哦,是你呀。”

“嗯,我来看看你是不是准备好了。”

“就好。”

肯尼斯·马歇尔走到窗前,望望窗外的海面。像往常一样,他脸色平静,和蔼可亲,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他转过身来,说道:“艾莲娜?”

“什么事?”

“我猜,你以前就认得雷德芬吧?”

艾莲娜漫不经心地答道:“啊,是啊,亲爱的,我在什么地方的一个鸡尾酒会上见过他,我觉得他挺乖巧的。”

·

艾莲娜瞪大了眼睛。“啊,不,亲爱的,我怎么都没料到会碰到他啊。”

肯尼斯·马歇尔心平气和地说:“我以为也许就是因为他们要来,你才会想到来这个地方,所以你那时候非得要我们到这里来。”

艾莲娜把睫毛膏放下,转过身去对着他微微一笑——笑容中充满了魅惑。她说:“是有人跟我提起这个地方,好像是赖兰兹夫妇吧。他们对这个地方赞不绝口——说这里的风光原汁原味,妙不可言!难道你不喜欢这里吗?”

肯尼斯·马歇尔说:“说不好。”

“噢,亲爱的,你最喜欢游泳,又喜欢悠闲自在,我想你肯定会喜欢这里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就是说,你会自己玩自己的,不用我陪。”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有点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肯尼斯·马歇尔说:“我认为,其实是你告诉年轻的雷德芬,说你打算到这里来的吧?”

艾莲娜说:“肯尼斯,亲爱的,你不要这么胡思乱想,好吗?”

肯尼斯·马歇尔说:“得了吧,艾莲娜,我很清楚你是个什么样的人。那对小夫妻感情很好,那个年轻人真的很爱他太太,你干吗非得去搅和人家?”

艾莲娜道:“你这么说我可太不公道了,我怎么了?我什么也没干——连个手指头都没动,可要是别人——”

他盯着问道:“别人怎么样?”

她不停眨巴着眼睛。“嗯,当然啦,我也知道有人会迷恋我,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喜欢这样嘛。”

“那你承认年轻的雷德芬迷恋你了?”

艾莲娜喃喃道:“他就是这么个傻瓜,”她向丈夫走近一步,“可是你应该了解我,是吧?你知道我真正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她抬起眼睛,目光透过乌油油的睫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非常动人——很少有男人抗拒得了这种目光。肯尼斯·马歇尔俯视着她,目光严峻。他不动声色地说:“我想我相当了解你,艾莲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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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馆南侧有个阳台,海滨浴场就在阳台下面,也有一条小路,可以从那里绕过悬崖到岛的西南侧。前面不远处,有几级石阶通到攀升悬崖的石梯,也就是一连串在悬崖上开凿出来可供下脚的凹窝,在旅馆地图上这里标注做“阳光崖”。这些地方都安排了供游客使用的座椅。雷德芬夫妇吃过晚饭后,就散步到了一处这样的地方。这是个美好的夜晚,月色如水。雷德芬夫妇坐了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话,最后帕特里克·雷德芬说:“多美的夜晚,是不是,克莉丝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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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她的语气里有点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不安。

他坐在那里,眼光回避着她。克莉丝汀静静地问道:“你早就知道那个女人要到这里来,是吗?”

他转过身来,说道:“我不明白,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明白得很。”

“喂,克莉丝汀,我不懂你这是怎么了——”

她打断了他的话,颤抖地低语着:“我怎么了?是你怎么了!”

“我没有怎么啊。”

“哦,帕特里克,有的!你非要到这里来,怎么说都没用。我本来是打算去我们以前度蜜月的地方,你却非要来这里不可。”

“是啊,为什么就不能来这里呢?这地方多好呀!”

“也许是不错,可你之所以想到这里来,只不过是因为她要来。”

“她?她是谁?”

“马歇尔太太。你——你已经被她冲昏头脑了。”

“我的天,克莉丝汀,别冒傻气了,吃这种莫名其妙的醋,这不是你的风格呀。”他装腔作势地发着脾气。

她说:“我们一直都是很幸福的!”

“幸福,当然我们一直很幸福呀!我们现在也很幸福!可只要我跟别的女人搭讪几句,你就争风吃醋的话,那我们就不会幸福了!”

“不是这么回事。”

“就是这么回事!结了婚的人也还是可以——呃,和别人保持友谊关系的。你这么疑神疑鬼的完全没有必要。我——我就不能和美女说话,一说你就火冒三丈,说我爱上了她——”他停下来,耸了耸肩膀。

克莉丝汀·雷德芬说:“你本来就是爱上了她……”

“得了,别犯傻了,克莉丝汀!我——我只不过是跟她闲扯了几句而已。”

“才不是呢。”

“不要我们一碰到美女,你就开始吃醋,这习惯可不好。”

克莉丝汀·雷德芬说:“她可不仅仅是美女而已!她——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她很坏!就是这样。她会伤害你的。帕特里克,求求你,放手吧,我们离开这里。”

帕特里克·雷德芬不高兴地把头一扬,像孩子一样辩解道:“别傻了,克莉丝汀,我们——我们别为这种事吵架。”

“我并不想吵架。”

“那就通情达理一些。好了,我们回旅馆去吧。”

他站起身来,有一阵子克莉丝汀没动,过了一会儿她才站了起来,说:“好吧……”

在不远处的一个拐角上,坐着赫尔克里·波洛,他有点忧伤地摇了摇头。有些人也许会在别人谈话时赶紧走开,免得涉嫌偷听,可赫尔克里·波洛不会,他才不会如此拘泥。“何况,”他后来向他的朋友黑斯廷斯说,“事关谋杀。”

黑斯廷斯瞪大了眼睛道:“可是,当时谋杀案还没发生呢。”

赫尔克里·波洛叹了口气说:“可是,我的朋友,当时这种迹象已经很明显了。”

“那你为什么不事先制止呢?”

赫尔克里·波洛又叹息了一声,把他以前在埃及时说过的一段话又重复了一遍——要是谁一心想要取人性命,那是很难防止的。他一点儿也不责怪自己没有制止当时发生的事情,据他说,那件事根本就无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