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托坐在他的诊室里,正在为上午的倒数第二个病人看病。他的眼神充满了同情和鼓励,注视着正描述——解释——阐发无尽细节的对方。他不时地点点头,表示理解。他问了几个问题,给出一些指导。病人的脸上微微泛起了红光。克里斯托医生真是太好了!他是如此专注——如此真诚地关怀病人。即使只是和他谈话,也会使人感到好了许多。
约翰·克里斯托抽出一张纸,放到面前,开始在上面写字。最好给她一付轻泻剂,他想。那种新出的美国药——包着漂亮的玻璃纸,外表是少见的橙粉色,显得十分吸引人。这药相当昂贵,也很难弄到——并不是每个药剂师都有货的。她也许将不得不光顾沃德街上的那个小店。这对她应该会有好处——也许能使她精神振奋上一两个月,之后,他又必须想点儿别的什么药给她。他根本帮不了她什么忙。那么弱的体质,什么药都没有用!根本无从下手。不像克雷布特里老太太……
一个乏味的上午。收入不错——但此外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上帝啊,他太厌倦了!厌倦了那些病恹恹的女人和她们的小毛病。缓和剂,止疼药——来来回回也就只是这些。有时他怀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值得。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立即想起圣·克里斯托弗医院,玛格丽特·罗斯福病区,那长长一排的病床,克雷布特里太太咧开她那张掉光了牙齿的嘴,抬起头冲着他微笑。
他和她相互理解!她是一个斗士,而不像邻床那个虚弱无力的女人。她与他站在同一条阵线上,她想活下去——天知道是为什么,她居住在贫民窟,丈夫是个酒鬼,家里还有一大窝任性的孩子,她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外出工作,擦洗无尽的办公室里那无尽的地板。无休止地艰苦劳作,几乎没有任何乐趣!但她想活下去——她热爱生活——就像他,约翰·克里斯托一样,热爱生活!他们热爱的不是生活的条件,而是生活本身——对生存的热情。很奇异——无法解释。他心想,他必须和亨莉埃塔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他站起身来,陪那个病人走到门口。他紧紧握了握她的手,充满温暖、友善和关怀。他的语气也充满了鼓励、专注和同情。她离开的时候感到相当振奋,几乎是幸福的。克里斯托医生是如此关心她!
房门在病人身后关上的瞬间,约翰·克里斯托立刻将她抛到了脑后,其实病人还在屋里的时候,他也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他只是在做自己分内的事,一切都是机械的。然而,尽管这只影响到心神的表层,他仍然付出了精力。他给出了一个治疗者的机械化的反应,而此刻,他感到精疲力尽。
上帝,他又一次想,我太累了。
只剩下一个病人要看了,接下来就是周末整段的空白时间。一想到这儿,他的心中就充满感激。夹杂着红褐色的金灿灿的树叶,柔软而湿润的空气中洋溢着秋天的味道——一条小径在树林间穿行——那火焰一般的树林,还有露西,那个举世无双、令人愉悦的生物——满脑子有趣而又难以捉摸的想法。在他看来,亨利和露西是全英格兰最好的主人家,而空幻庄园则是他所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地方。这个星期天,他将和亨莉埃塔并肩漫步于树林之中——一直走上山顶,沿着山脊徜徉。同亨莉埃塔散散步,他就会忘记这个世界上还有病人。谢天谢地,他想,亨莉埃塔从来不生病。
接着,一个幽默的念头突然一转:即使她生病了也绝不会告诉我!
还有一个病人要看。他必须按下桌上的提示铃了。然而,不知为什么,他还在拖延。他已经晚了。楼上的餐厅里,午饭肯定已经准备好了。格尔达和孩子们一定在等着。他必须赶紧了。
然而,他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他累了——非常、非常累。
这种累的感觉最近一直在滋长。这全部源自于他那不断增长着的怒火,他心中十分清楚,却无法抑制。可怜的格尔达,他想,她容忍了他很多。假如她不是这么顺从——这么轻易地愿意承认自己错了(有一半时候,应当受到责备的分明是他!)——那该有多好。有些时候,格尔达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会激怒他,而最主要的是,他懊悔地想道,是她的美德激怒了她。正是她的耐心、她的无私、她对他意愿的屈从,使得他心情恶劣。而她从不抱怨他那随时爆发的怒气,从不坚持自己的观点,只是一味地听从他的要求,从不试图说一句表达自己心意的话。
(唉,他想,这不正是你娶她的原因吗?你又在抱怨些什么呢?在圣·米格尔的那个夏天之后……)
想起来确实很奇怪,格尔达身上那些令他恼火的品格,却正是他如此急切地想在亨莉埃塔身上发现的东西。而亨莉埃塔身上令他恼火的(不,这个词不对——她所激起的是愤怒,而不是恼火)——令他愤怒的是亨莉埃塔在面对他的时候那种刚正不阿的诚实。这与她对待这世界所采取的普遍态度截然不同。他曾对她说:“我觉得你是我认识的最厉害的骗子。”
“也许吧。”
“你永远都愿意对别人说他们喜欢听到的话。”
“我一直都觉得这一点很重要。”
“比说真话还重要?”
“重要得多。”
“那么以上帝的名义,为什么你不能对我说一点儿谎话呢?”
“你希望我这样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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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约翰,我不能。”
“你一定时刻知道我希望你说些什么。”
好了,现在可不能开始想念亨莉埃塔。他今天下午就会看到她了。现在要做的是继续工作!按响铃,为最后一个该死的女人看病。又一个病病歪歪的生物!十分之一的病人是真的得了些小毛病,而十分之九都是疑神疑鬼!呵,如果她乐意为此花钱的话,就让她享受她那虚弱的健康,又有什么不好呢?这些人正好和这个世界里的克雷布特里太太们一起,构成平衡。
但他仍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他已经累了——非常、非常累。他似乎已经累了很长时间了。他渴望某种东西——极其渴望。
他的脑海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我想回家。
这使他震惊。这个念头是从哪儿来的呢?它意味着什么?家?他从未有过一个家。他的父母长期侨居在印度。从小到大,他不断地从一个姨妈家流落到另一位叔叔家,每个假期在不同的亲戚家里轮流过。他拥有的最长久的家,他想,应该就是哈利街上的这座房子。
他将这座房子看作是家了吗?他摇摇头,很清楚自己并不这样想。
但是作为医生的好奇心活跃了起来。这句突然闪进他头脑的短句有什么含义呢?
我想回家。
一定有某种含义——某种景象。
他半闭双眼——这一定是基于某种背景产生的。
他的眼前仿佛十分清晰地出现了那蔚蓝色的地中海,棕榈树、仙人掌及多刺的梨树,闻到了酷热夏天的尘土味,回想起了躺在沙滩上晒完太阳后,钻入海水中的那种清凉的感觉。圣·米格尔!
他大吃一惊——感到有些困扰。已经很多年没有想起过圣·米格尔了。他当然不想再回去,那一切都属于他生命中已经翻过去的一章。
那是十二——十四——十五年以前了。他当时的选择是完全正确的!他当时的判断绝对没错!他曾经疯狂地爱着薇罗尼卡,但这仍然不够。薇罗尼卡可以轻而易举地将他拆吃入腹。她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我主义者,而且她毫不讳言这一点!薇罗尼卡几乎得到了她想要的所有东西,但是她没能抓住约翰!他逃脱了。他想,以传统的观点来看,他确实没有善待她。说白了,就是他抛弃了她!但事实是,他想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而这正是薇罗尼卡所不能允许的。她想要按她的方式生活,并将约翰当作附属品纳入她的轨道。
当他拒绝和她一起去好莱坞的时候,她大惊失色。
她轻蔑地说:“如果你真的想当医生,我想你可以在那儿拿一个学位,但这是完全没必要的。你有足够的钱维持生活,而且我也会日进斗金的。”
他的反应十分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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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热爱我的职业。我将和拉德利一起工作。”
他的声音——一个年轻、充满热情的声音——中流露出敬畏的意味。
薇罗尼卡对此则嗤之以鼻。
“那个可笑的傲慢老头?”
“那个可笑的傲慢老头,”约翰生气地说,“对普拉特氏病做出了极有价值的研究工作——”
她打断了他:“谁又在意普拉特氏病呢?加利福尼亚有着极为怡人的气候,而且去看看世界也很有趣。”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可不愿意没有你在身边。我要你,约翰——我需要你。”
而此时,他提出了一个令薇罗尼卡惊愕的建议,让她拒绝好莱坞的邀请,和他结婚,然后在伦敦定居。
她感到可笑,态度又十分坚决。她将去好莱坞,而且她爱约翰,约翰必须娶她,跟她一起去。她对自己的美貌和能力毫不怀疑。
他发觉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并这样做了。他写信给她,取消了婚约。
他曾为此饱受煎熬,但他对这个决定的正确性毫不怀疑。他回到伦敦,开始同拉德利一起工作。一年之后,他娶了格尔达,一个在各个方面都同薇罗尼卡毫无相似之处的女人……
门打开了,他的秘书,贝莉尔·柯林斯走了进来。
“您还得为福雷斯特夫人看病呢。”
他立即说:“我知道。”
“我还以为您也许忘了呢。”
她穿过屋子,从另一端的门出去了。克里斯托目送她冷静地离去。贝莉尔是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孩,但非常能干。她已经为他工作六年了,从未犯过一个错。她从不会忧心忡忡或是手忙脚乱。她有着一头黑色的头发,泥土色的皮肤和一个坚毅果敢的下巴。透过厚厚的镜片,她那清澈的灰色眼睛总是以冷静的态度观察着他,以及这世上的一切。
他本就想要一个相貌平平、不惹麻烦的女秘书,也得到了一个。但有时,约翰·克里斯托会完全不合逻辑地感到愤愤不平。按照所有戏剧和小说的规则,贝莉尔应当无望地深爱着她的雇主。但他一直明白,他对贝莉尔毫无吸引力。没有为爱奉献,没有自暴自弃——贝莉尔只将他看成是一个会犯错误的凡人。她从未为他的个性而倾倒,未被他的魅力所俘获。他有时甚至怀疑她是否喜欢他。
有一次,他曾听到她在电话里对一个朋友说:“不,我并不真正相信他其实比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更自私。也许更多的只是不为他人着想,欠缺考虑。”
他知道她在谈论他。在接下来的二十四小时里,他一直为此而苦恼。
虽然格尔达那种盲目的热爱使他恼火,但贝莉尔那冷冰冰的评价也使他恼火。实际上,他想,几乎每件事都使我恼火……
一定有什么问题。工作过度?也许是。不,那只是借口。这种不断增长的不耐烦,这种易怒的厌倦情绪,一定有着某种更深层的意义。他想,这样不行,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到底怎么了?如果我能离开……
它又来了——那个莫名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与那个极其明确的逃跑的念头交相呼应。
我想回家……
该死的,哈利街四○四号就是我的家!
福雷斯特夫人正坐在候诊室里等候。一个乏味的女人,有着太多金钱和太多空闲时间来操心她那玉体上的微恙。
有人曾对他说:“你一定早就厌倦了那些成天幻想着自己有病的有钱人了。还是治疗穷人比较有满足感吧,他们只有在真的生病的时候才来!”他当时哈哈大笑。普罗大众对穷人们的印象还真是好笑。他们真应当见见那位皮尔斯托克老夫人,她每个星期都要看五个不同的门诊,买来各种瓶瓶罐罐的药剂。治疗背痛的止痛涂剂、治疗咳嗽的糖浆、轻泻剂和助消化的混合剂。“十四年来,我一直服用这种褐色的药,医生,只有这种药对我有效果,那个年轻的医生上个星期给我开了一种白色的药。一点儿效果都没有!这也很合乎情理,不是吗,医生?我的意思是,我吃褐色的药已经十四年了,如果我不用这种液体石蜡和那些褐色的药丸的话……”
他到现在还能听到那抱怨的声音。体格健壮,声如洪钟,即使吃下所有的药,也不可能对她有任何真正损害!
托特汉姆郡的皮尔斯托克夫人和帕克巷宅第的福雷斯特夫人,她们在本质上其实是完全一样的。你听她们的倾诉,用钢笔在纸上写下医嘱,区别无非是在昂贵的硬版便笺上,或是医院的病历卡上而已。
上帝,他对这一切真是厌倦透顶……
蓝色的海水、淡淡的含羞草的清香、酷热的尘土……
那是十五年以前。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结束了——是的,结束了,感谢上帝。他当时能够有勇气结束所有的一切。
勇气?内心深处的某个声音说道。你们是这样称呼这种东西的?
不管怎么样,他做了件明智的事,不是吗?那虽然非常痛苦。该死的,那件事曾像炼狱一样折磨着他!但他熬了过来,切断了过往,回到家中,并娶了格尔达。
他找了一个平凡普通的秘书,娶了一个平凡普通的老婆。这就是他想要的东西,难道不是吗?他已经受够了美人,难道不是吗?他亲眼见识过像薇罗尼卡那样的女人利用自己的美貌能达到怎样的效果——对她的魅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的每一个男人所起的作用。在经历了薇罗尼卡之后,他只想要安全。安全、平和、忠诚,以及生命中那些宁静而持久的东西。他想要的,实际上就是格尔达!他曾想要在生活中对他言听计从,完全接受他的决定,在任何时刻都不会拥有自己想法的女人……
是谁曾经说过,人生真正的悲剧正是在于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
他生气地按响了桌上的蜂鸣器。
他为福雷斯特夫人看了病。
他花了一刻钟打发走了福雷斯特夫人。这钱挣得同样轻而易举。他仍然只是倾听、问问题,消除病人的疑虑,表达出同情之意,注入治疗的能量。他又一次开了一种昂贵的特许专卖药。
那个拖着脚步进来的、神经过敏、病病歪歪的女人,迈着坚定的步子离开了。她的双颊恢复了血色,感觉到生活也许最终还是值得过下去的。
约翰·克里斯托重新靠回椅背上。他现在自由了——可以上楼去,和格尔达以及孩子们待在一起——可以远离疾病和痛苦,自由地度过整个周末。
但他依然有那种不愿离开的奇怪感觉,那种第一次感觉到的难以理喻的精神上的疲乏。
他太累了——太累了——太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