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1 12:28: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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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身材瘦小,面容苍老,一头铁灰色的短发。有着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常有的犹豫神情。

她热情地接待了恩特威斯尔先生。

“你能来我实在太高兴了,恩特威斯尔先生。对于兰斯科内特夫人的家庭,我了解得很少,而且,当然了,我以前从来没遇到过谋杀这种事。太可怕了!”

恩特威斯尔完全相信她所说的。她对于这件事的反应和他的合伙人如出一辙。

“当然了,人们偶尔会读到这种事,”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立刻将自己与这些罪行划清界限,“即便是在书中,我也不喜欢看。这类事情大都很龌龊。”

恩特威斯尔先生跟随她进入客厅,看向四周。客厅里有一股浓重的油画颜料的气味。房间内十分拥挤,如同莫顿督察之前说的,家具并不多,大部分物品都是画作。墙上挂满了画,大多是些颜色阴暗的油画。也有一些水彩写生,其中一两幅倒也栩栩如生。小一点儿的画作都堆放在窗台上。

“兰斯科内特夫人经常去拍卖场买画,”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解释说,“这是她的一大兴趣,可怜的人啊。附近的拍卖场她都去过。如今的画都很廉价,根本不值钱。她买的任何一幅都不超过一英镑,有的只有几先令而已。但她常说,很可能买到值钱的作品。她常说这幅画是意大利文艺复兴前的作品,可能值不少钱。”

恩特威斯尔先生狐疑地看向那幅作品。他回想起来,科拉对绘画一窍不通。这堆涂鸦中要有任何一幅能值五英镑,他立刻把自己的帽子吃下去!

“当然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注意到他的表情,很快猜到了他的想法,“我懂得不多,虽然我父亲是个画家——但恐怕也不算成功。我小时候常画一些水彩画,对兰斯科内特夫人来说,有个懂得绘画的人和她聊聊,应该还不错。可怜的人啊,她那么喜欢这些艺术品。”

“你很喜欢她?”

多愚蠢的问题,他对自己说。她难道还能回答“不喜欢”不成?他想,和科拉住在一起应该很痛苦。

“哦,是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我们相处得非常融洽。在某些方面,你知道,兰斯科内特夫人就像个孩子,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没想到她的判断总是那么准确——”

没人会用这样的话来描述一位已逝之人。“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蠢女人——”恩特威斯尔先生说,“无论从任何方面来看,她都不是个聪明人。”

“不……不是……可能不是。但她很精明,恩特威斯尔先生。她非常精明。我有些时候也很惊讶——她总是能一针见血。”

恩特威斯尔先生更感兴趣了。他注视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心想,眼前这个女人并不傻。

“三年半了。”

“你——呃——是她的贴身女仆,但也同时——呃——操持家务?”

很显然,他谈到了一个微妙的话题。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有些脸红。

“哦,是的。大部分时间是我做饭——我很喜欢下厨——也喜欢打扫和处理一些轻松的家务。当然不包括那些粗重的活儿。”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语气像在表达一个坚定的立场。恩特威斯尔先生完全不知道什么是所谓“粗重的”,只得含糊地附和了一声。

“村里的潘特夫人负责那些粗重的家事,她每周来两次。你瞧,恩特威斯尔先生,我并没有打算靠做仆人过活。我的小茶馆倒闭的时候——简直是个灾难——你知道,都是因为战争。那是一个令人愉悦的小天地,我叫它垂柳屋,所有的瓷器上都印着青柳纹——那么精致,还有蛋糕也非常不错——我对烘焙蛋糕和司康饼一向很在行。没错,当时生意很好,紧接着战争爆发了,物资削减,一切都结束了——我是战争的牺牲品,我总这么说,也说服自己这么想。父亲留给我的钱全都赔在上面了。当然,我得四处找活儿干。我从没受过任何训练。我去帮一位女士工作,可那根本不可行——她非常粗鲁,也很蛮横——我也尝试过一些办公室的文书工作——但压根儿不喜欢。之后,我来到兰斯科内特夫人这里,我们俩各方面都很合拍——她的丈夫是个艺术家,还有其他方面。”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口气说到这里,停了停,悠悠地加了一句:“可我是那么喜欢我那间小茶馆,去那儿的客人都那么高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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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恩特威斯尔先生心中突然泛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眼前浮现出一幅画面:成百个贵妇模样的人物,在无数个叫作“海湾树”、“姜黄猫”、“蓝鹦鹉”、“垂柳屋”和“惬意一角”之类的茶馆里,穿着蓝色、紫色或橘色的套装,用精美的瓷器盛装茶点,接待客人。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经营的这个心灵之家——典雅华贵的茶馆,拥有一切旧时代茶馆的高雅气质和一批上流社会的常客。他寻思,像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这样的人,这个国家还有很多,都有着温柔耐心的面孔、紧绷的上唇和有些稀疏的灰色头发。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继续说道:“我实在不应该说这么多关于我自己的事。警察们非常和善,考虑也很周全。真的很和善。总部来过一位莫顿督察,他最善解人意了,甚至还安排我到巷子那头的雷克夫人家里过夜,但我拒绝了。我认为留在这里是我的责任,兰斯科内特夫人的很多好东西还都在这里。他们把……把……”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深吸一口气——“把尸体抬走,当然了,给卧室上了锁,督察告诉我,会有一位巡警在厨房值夜——因为窗子被砸碎了,但今天早晨已经修好了,我真的很高兴。我说到哪儿了?哦,没错,所以我告诉他们,我留在自己的房间里完全没问题,但我必须承认,我的确把一个五斗柜堵在门口,并且在窗台上放了一大壶水。这种事情真的很难说——万一真的是个疯子——我的确听说过这种事……”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到这儿,停了下来。恩特威斯尔先生立刻插话:

“大致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莫顿督察已经告诉我了。不过,如果你不觉得为难的话,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当然可以,恩特威斯尔先生。我很清楚你的感受。警察们都太冷漠了,不是吗?就是这样,当然了。”

“兰斯科内特夫人前天晚上从葬礼上回来。”恩特威斯尔先生立刻说。

“是的,她搭的那班火车很晚才到。我按她的吩咐,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接她。她很疲惫,可怜的人——不过以她的年纪,这再正常不过了——但总得来说,她情绪很不错。”

“是的,是的。她有没有聊到葬礼?”

“一点点。我给她倒了一杯热牛奶——她别的都不要——她告诉我,教堂里全是人,还有数不清的花——哦!她还说,她很遗憾没能见到另一个哥哥——叫蒂莫西——是吧?”

“没错,蒂莫西。”

“她说她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他了,很希望当时他也在场。但她也很清楚,那种情况,他还是回避比较好,但他妻子出席了,她一向很受不了莫德夫人——哦,天哪,我请求你的原谅,恩特威斯尔先生——一不小心说漏了嘴——我不是故意——”

“没关系,没关系,”恩特威斯尔先生的语气带着鼓励,“你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亲戚,而且我很了解科拉和她嫂子一直处不来。”

“嗯,她大概也是这么说的。‘我就知道莫德是个霸道、爱管闲事的女人,’这就是她的原话。之后,她觉得很疲惫,说要立刻上床——暖水袋我已经准备好了——她就上楼去了。”

“你还记得她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吗?”

“她当时没表现出任何自己将要被害的迹象,恩特威斯尔先生,如果你指的是这个。我非常肯定这一点。她真的,你知道,情绪真的很好——除了很疲惫,还有——葬礼带来的悲伤。她问我想不想去卡普里岛。去卡普里!我当然回答说,能去的话那真是太棒了——我做梦都想不到我能去——接着她说:‘我们就要去了!’就这样。我估计——当然了,我们并没有真的谈起这个话题——她哥哥留给她一笔养老金之类的。”

恩特威斯尔先生点点头。

“可怜的人。无论如何,我很高兴她享受了计划未来的乐趣——计划这些事情,”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叹了口气,语气遗憾地嘟囔着,“我想,如今我是去不了卡普里岛了——”

“那第二天早晨呢?”恩特威斯尔先生无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失落情绪,继续追问。

“第二天早晨兰斯科内特夫人很不舒服,真的,她看上去糟糕极了。她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告诉我她一直做噩梦。‘一定是你昨天太疲惫了。’我告诉她,她回答或许是这样。她在床上吃了早餐,整个早晨都没有下床,午餐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一直睡不着。‘我感觉很不安,’她说,‘一直在胡思乱想。’之后她说她打算吃些安眠药,然后下午试着睡个好觉。她让我乘公共汽车去雷丁的图书馆帮她换两本书,因为她借的书在火车上都看完了,现在没东西可读了。一个星期她通常能读两本书。所以我两点刚过就出发了,而那……而那……那就是最后一次……”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开始抽泣,“她当时一定睡着了,你知道。她肯定什么都没听见,督察先生向我保证,她当时没有受苦……他认为,凶手第一下就砍死了她。哦,天哪,就连想一想,我都很痛苦!”

“请别这样,请不要难过。我并不想让你告诉我之后的情形。我只想听听惨剧发生前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情况。”

“非常正常,我很确定。请务必告诉她的亲戚,除了睡得不安稳之外,她真的非常愉快,满心憧憬着未来。”

恩特威斯尔先生停顿了一下,问了下一个问题。他小心谨慎,避免有引导证人之嫌。

“她有没有特别提过她的某一位亲戚?”

“没有,我想应该是没有,”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想了想,“除了说她很遗憾没见到她哥哥蒂莫西。”

“她也完全没说过有关她哥哥理查德病情的事?他的——呃——死因?诸如此类的话题?”

“没有。”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脸上没有任何警觉的迹象。恩特威斯尔先生确信,如果科拉曾和她聊过谋杀的事,她应该会立刻有所警觉。

“他病了有一段时间了,我想,”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含糊地说,“不过我不得不说,得知他的死我很惊讶。他看上去那么健康。”

恩特威斯尔先生连忙问:

“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他来看望兰斯科内特夫人的时候。我想想——大概是三周前。”

“他留下来过夜了吗?”

“哦——没有——只是来吃午餐。兰斯科内特夫人很惊讶,压根儿没想到他会来。我估计,应该是有些家庭内部的矛盾。她告诉我,她已经很多年没见过他了。”

“是的,的确如此。”

“她非常难过——再次看见他——很可能意识到他病情严重——”

“她知道他病了?”

“是的。我记得很清楚。因为当时我也在琢磨——你知道,只是在私底下,没说出来——阿伯内西先生的病可能是脑软化症。我有一个姑姑——”

恩特威斯尔先生巧妙地把话题从她姑姑身上移开。

“是不是兰斯科内特夫人说过些什么,让你怀疑是脑软化症?”

“是的。兰斯科内特夫人好像说过‘可怜的理查德,莫蒂默的死让他一下子老了那么多。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苍老。胡思乱想,认为有人要害他,不停给他下毒。人老了总是容易这样。’当然了,据我所知,她说得再正确不过了。我刚才提到我的那个姑姑——一直深信仆人们在她的饭菜里下毒,到了最后,只肯吃煮鸡蛋——因为,她说,你总没办法钻进煮鸡蛋里下毒吧。我们常拿她打趣,如果换做现在,我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鸡蛋这么稀缺,大部分都是进口的,就算只吃水煮蛋也有风险。”

对于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姑姑的历险故事,恩特威斯尔先生充耳不闻。他感到很焦躁。

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终于安静下来,他说:

“我想,兰斯科内特夫人说那些话的时候应该并没有当真吧?”

“哦,不,恩特威斯尔先生,她非常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恩特威斯尔先生发现这句话也一样令人焦躁,尽管他所想的和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意思不大一样。

科拉·兰斯科内特真的清楚吗?或许当下并没有,而是之后反应过来了。还是她猜测过头了?

恩特威斯尔先生知道,理查德·阿伯内西身上没出现任何器官衰竭的迹象。他身体各项机能一直很好,绝不会有任何形式的迫害妄想症。他是,也向来都是头脑冷静的生意人——疾病并没有影响他的这一特质。

他会给他妹妹说这种事,的确非同寻常。也有可能是科拉自己——她的想法总是古灵精怪,像个孩子——从她哥哥的话里,一字一句地揣摩,听出了弦外之音。

恩特威斯尔先生想,大部分情况下,科拉是个十足的傻瓜,没有任何判断力,思维完全不协调,总是以一种粗暴幼稚的方式看问题,但她同时也具备孩童的视角,个别情况下,她能以令人震惊的方式一针见血地说出真相。

恩特威斯尔先生没再多想。他认为吉尔克里斯特小姐应该已经把她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他问她是否知道科拉·兰斯科内特有没有留下遗嘱。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立即答道,她的遗嘱存放在银行里。

问完这个问题,又给了吉尔克里斯特小姐一些嘱咐之后,他起身告辞。他坚持让她接受一小笔现金,以贴补开销,并告诉她,日后还会与她联系,如果她能在找到新工作之前留在小别墅里,他会非常感激的。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说,这再方便不过了,而且她住在这里一点儿也不害怕。

他实在无法推辞吉尔克里斯特小姐的邀请,被她带着四处参观了一番,还被迫听她介绍那些挤在小餐厅里的皮埃尔·兰斯科内特的画作,那着实让恩特威斯尔先生畏惧——全是一些缺乏技巧的裸体画,却异常注重细节。他也被迫欣赏了科拉画的一些美丽渔港的写生。

“波尔佩罗,”吉尔克里斯特小姐自豪地说,“去年我们一起去的,兰斯科内特夫人看到那里的美景非常高兴。”

恩特威斯尔先生仔细审视着画中的波尔佩罗,头偏向左边,再偏向右边,换了各种角度。他同意她说的,兰斯科内特夫人作画的时候一定是满怀着热情。

“兰斯科内特夫人曾许诺留给我一些她的写生,”吉尔克里斯特小姐渴望地说,“我真的很欣赏这些画。瞧这一幅,你简直能看见海浪翻滚而出,难道不是吗?即便她忘了,我或许也可以留下一幅做纪念,你说呢?”

“我相信这一定可以安排。”恩特威斯尔先生和善地回应。

他又嘱咐了几句后便离开了,去见银行的管理人员,再和莫顿督察做进一步的沟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