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还不行。克雷文护士在照顾她。不过你别担心。她会好起来的。奥利弗大夫一会儿就过来,他肯定也会这样对你说的。”
我离开他们两个,走到黄昏笼罩的院子里。朱迪斯和阿勒顿顺着小路朝我走过来。他的头歪向她,两个人都在笑。
惨剧刚刚发生,眼前的这一幕让我十分愤怒。我厉声叫着朱迪斯,她惊讶地抬头看了我一眼。我简短地告诉他们刚才发生的事情。
“这真是一件蹊跷事。”我的女儿评论道。
在我看来,她根本没有表现出应有的不安。
阿勒顿的反应更是让人气愤。他似乎把这件事当一个笑话看。
“那老泼妇真他妈罪有应得。”他说,“你觉不觉得那老伙计是故意那样做的?”
“当然不是,”我严肃地说,“这是一场意外。”
“是,不过我很了解这种意外。有时候还是能帮上大忙的。我把话放在这儿,要是那老伙计真是故意朝她开枪的,我向他脱帽敬礼。”
“根本就不是那回事。”我恼怒地说。
“别那么肯定。我认识两个开枪打死自己老婆的人。一个是擦枪走火,另一个说自己在跟老婆开玩笑,用空枪指着她。他也不知道枪膛里有子弹。两人现在都没事。真是不错的解脱,反正我是这么看的。”
“勒特雷尔上校,”我冷冰冰地说,“不是那样的人。”
“可我们必须得承认,如果他老婆死了,对他而言是个不错的解脱,对吧?”阿勒顿一语中的,“他们是不是刚吵过架?”
我生气地转过脸去,同时却努力掩饰着心中的忧虑。阿勒顿说得还是很有道理的。我第一次开始感到怀疑。
随后我遇到了博伊德·卡灵顿,但我的担忧却并没有因此而有所缓解。他告诉我他当时在往湖边散步。当我把事情经过告诉他时,他立刻说:“你觉得这会不会是他故意要朝她开枪啊,黑斯廷斯?”
“我亲爱的朋友!”
“抱歉,抱歉。我不应该那样说的。只是我现在不由得会怀疑……她——她之前刺激过他啊,你知道的。”
我们都想起了无意中听到的那一幕,于是都沉默了。
我心情沉重地回到楼上,敲开了波洛的门。
他已经从科蒂斯那里听说了发生的事情,不过他还是急着要听我讲述细节。自从我来到斯泰尔斯之后,就逐渐养成了每天给波洛详细讲述我所见所闻的习惯。通过这种方式,我觉得可以让我的朋友不至于与外界隔离。这让他感觉自己是亲身参与了每一件事的。我一向记忆力好,原样重复我和别人的对话不是什么难事。
波洛认真地听着。我希望他可以干脆地否定那个如今已占据我头脑的可怕想法,但还没等他来得及告诉我他的看法,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是克雷文护士。她首先道歉说打扰到我们。
“抱歉,我以为富兰克林医生在这儿。老夫人现在醒过来了,她担心自己的丈夫。她想见他。您知道他在哪儿吗,黑斯廷斯上尉?我不想离开我的病人。”
我自告奋勇去找勒特雷尔。波洛点头同意,克雷文护士热情地向我道谢。
我在一间很少有人用的晨间起居室里找到了勒特雷尔上校。他站在窗前朝外看。
听到我进门他猛地转过身。他的眼神充满疑问。我感觉他看起来很害怕。
“您的夫人醒过来了,勒特雷尔上校,她让您过去。”
“哦。”他的双颊一下子变得通红,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面色有多么苍白。他如同一个垂暮之人一样慢慢地说:“她……她……让我过去?我——马上——就到。”
他站立不稳,朝门口踉踉跄跄地走过去,我赶紧过来扶他。他重重地靠在我身上,我扶着他一起上楼。他喘气都显得吃力。正如富兰克林医生所说,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十分沉重。
我们走到病房门口。我敲了敲门,克雷文护士清脆的声音回答道:“进来。”
我搀着这位上了年纪的老先生,和他一起走进房间。床边上围着帘子。我们转过床脚。
勒特雷尔太太气色很差——苍白而虚弱,闭着眼睛。我们走到近前她才睁开眼睛。
她艰难地小声说:“乔治——乔治……”
“黛西——亲爱的……”
她的一只胳膊打了绷带固定着。另一只则摇摇晃晃地朝他伸过来。他向前迈了一步,抓住了她娇弱的小手。他又说着:“黛西……”然后粗声粗气地说,“感谢上帝,幸好你没事。”
我看着勒特雷尔,看着他那饱含着深情与忧虑的双眼微微泛着泪光,不由得为我们刚才不负责任的臆断感到羞愧。
我轻轻地走出房间。的确是一场意外!那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之情是无法掩盖的。我感到无法言喻的欣慰。
我正沿着楼道里走着,突然响起的锣声吓了我一跳。我完全忘记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多久。这场意外打乱了所有人的生活。只有厨子一如既往地按时做好了饭菜。
包括我在内,大多数人都没来得及换衣服,勒特雷尔上校也没有出现。不过富兰克林太太今天终于下楼吃饭了。她身着一件漂亮的淡粉色晚礼服,看上去精神很好,身体状况也不错。我感觉富兰克林医生倒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
令我恼火的是,晚饭后阿勒顿和朱迪斯又一起去了花园。我待了一会儿,听着富兰克林和诺顿讨论热带疾病。诺顿是个善于倾听的听众,虽然他对二人讨论的话题知之甚少。
富兰克林太太和博伊德·卡灵顿正在屋子另一边聊天。他在给她展示一些窗帘或者印花棉布的图案。
伊丽莎白·科尔拿着一本书,似乎读得很入神。我想她可能觉得跟我在一起不是特别自在。或许是下午她告诉我实情之后就觉得相处起来没有往日那么自然了。我对此很遗憾,不过也希望她没有后悔告诉我那些话。我当时本来想向她说明白,我会尊重她的隐私,不会对别人说这件事。不过她没给我机会。
我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上楼去找波洛了。
我看到勒特雷尔上校正在波洛的房间里,他坐的地方刚好被墙上开着的一盏小电灯照亮。
他正在说着什么,波洛在听。我想上校与其说是跟波洛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我记得清清楚楚——是啊,那是在一场联谊舞会上。她戴着一条白色的东西,好像是一条薄纱,在她身边飞舞。她那时是个多漂亮的姑娘啊——我那一瞬间就爱上她了。我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娶她为妻。’苍天保佑,我最后做到了。她的性格真是讨人喜欢——直来直去,你说一句她就顶你两句,嘴上从来不饶人。上帝保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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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到这儿笑了。
我在脑海中可以看到当时的场景。我可以想象到黛西·勒特雷尔那俏皮的脸蛋和如簧的巧舌——这些在当时引人注目的品质,随着岁月的流逝,都变成了泼妇的特征。
但勒特雷尔上校今晚想起的是那时的那个少女,他的第一个真爱。他的黛西。
我再一次为我们几个小时之前说的话感到羞愧不已。
当然,勒特雷尔上校走后,我把整件事和盘托出,讲给了波洛。他静静地听着。我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蛛丝马迹。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黑斯廷斯——那一枪是故意的?”
“没错。我现在感觉很羞愧——”
波洛不屑地摆摆手。
“是你自己这么想的,还是别人跟你提起的?”
“阿勒顿倒是跟我说过类似的话,”我怨恨未平地说,“也难怪,他就是那种人。”
“还有别人对你这样说过吗?”
“博伊德·卡灵顿也提起过。”
“啊!博伊德·卡灵顿。”
“毕竟他到过很多地方,见过这样的事情。”
“哦,没错,没错。不过他没亲眼看到整件事情,对吧?”
“没有,他去散步了。换衣服吃晚饭前先运动一会儿。”
“原来如此。”
我不安地说:“我其实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只是——”
波洛打断了我。“你不用为自己的怀疑而难过,黑斯廷斯。在当时那样的环境下,换作谁都会这样想。是啊,这件事整个都很不自然。”
波洛的表情动作我不太看得懂。他有所保留。他的眼睛好奇地看着我。
我缓缓地说:“也许吧。可我看到他那么忠于她——”
波洛点点头。“的确如此。别忘了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在争吵、误解和日常生活中掩盖不住的敌意背后,可能存在着一份真挚的感情。”
我表示同意。我想起勒特雷尔太太是如何用一种温柔而饱含爱意的眼神看着伏在她病床前的丈夫。再也没有恶语相向,没有了不耐烦,没有了脾气。
我上床睡觉的时候突然觉得,婚姻生活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但波洛表情动作中的那份异样的感觉还是令我不安。那种好奇而警觉的眼神——好像他在等着我发现什么——但到底是什么呢?
我上床的一瞬间突然想到了。豁然开朗。
如果勒特雷尔太太被杀身亡,那么这起案件就和其他案子一样了。勒特雷尔上校显然会成为杀妻的凶手。整个案件会被作为意外事故处理,虽然没有人确定到底是意外还是蓄意谋杀。现有证据不足以证明蓄意谋杀,但足以引起怀疑。
那就意味着——意味着——
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如果要把所有事情联系起来的话——那么朝勒特雷尔太太开枪的不是勒特雷尔上校,而是X。
但那很显然是不可能的。我目击了全过程。开枪的就是勒特雷尔上校。没有其他人开枪。
除非——但显然那也是不可能的。不对,也许并非不可能——可能性极小,但仍然是可能的,没错……假设另有他人一直在伺机行动,就看准了勒特雷尔上校(朝一只兔子)开枪的时候,朝勒特雷尔太太开了一枪。这样一来,我们只会听到一声枪响。或者,即使这两声枪响之间有极微小的间隔,也会被认为是回声。(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确实有一声回声。)
可是不对,这种解释还是很奇怪。技术手段可以鉴定子弹是从哪一支枪里发射出来的。子弹上的痕迹必须与枪膛里的膛线相吻合。
但我记得只有在警察急于确定子弹是从哪支枪里射出的时候才会采用这种方法。这起案件中应该不会有这样的调查。因为勒特雷尔上校会和其他人一样确定,那致命的一枪是他开的。勒特雷尔上校会“招认”自己的“罪行”,警方也不会再做过多提问就接受他的供词;根本不会有什么测试。唯一残留的疑问就是那一枪是意外还是蓄意——而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解答了。
因此这个案子与其他几个案件实属一类——佃农里格斯记不得案发当时的情况,却认为人就是自己杀的;玛姬·里奇菲尔德失去理智杀人自首——虽然真正犯罪的并不是她。
没错,这起事件跟其他几个案子一样。我明白波洛的用意了,他是等着我认清事情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