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停顿了一下,他的思路遇到了瓶颈。乔治爵士并不认识德索萨,他的妻子虽然知道有这么个人,但也没有见到他。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门道?那天出现在游园会上的艾迪安·德索萨会不会不是他本人?他脑子里闪现出这个想法,但又觉得说不通。若他不是德索萨本人,那假装是德索萨来参加宴会能获得什么好处?不管怎样,德索萨并没有从海蒂的死亡中捞到任何好处。警方已经查明,海蒂除了丈夫给的钱财外,自己一分钱都没有。
波洛使劲儿回忆海蒂那天早上对他说的话。“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做过坏事。”据布兰德说,她曾对自己的丈夫说:“他常杀人。”
透过所有事实来看的话,这句话有点耐人寻味。“他常杀人。”
在艾迪安·德索萨来纳斯庄园的那天,肯定有一个人被杀了,也可能是两个人。弗里亚特太太说过,海蒂说的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不必在意。弗里亚特太太……
赫尔克里·波洛皱了皱眉头,猛拍了一下椅子扶手。
“一直都是她——我必须回去找弗里亚特太太。她是整个案情的关键。如果知道了她之所想……我就不会再坐在这儿想破脑袋了。对,我必须乘火车再去一趟德文郡拜访弗里亚特太太。”
赫尔克里·波洛在纳斯庄园的铁门外停顿了片刻。他的目光望着前面蜿蜒的车道。现在已经不是夏天,金褐色的叶子从树上飘落下来。附近草丛浓密的河岸点缀着淡紫色的小仙客来。波洛叹了口气,他已经不知不觉被纳斯庄园的美景吸引住了。他并不倾慕野外的自然风光,而是喜欢整齐划一、井然有序的东西,但他还是对茂密的灌木和乔木所绘成的温柔野性之美表示赞叹。
波洛左边是一座有着门廊的白色房屋。下午的天空万里无云,弗里亚特太太可能不在家,她可能会带着园艺篮子在什么地方,也许会去拜访一些附近的朋友。她的朋友很多,这里原来就是她的家,多年来也一直都是她的家。那个码头上的老头儿说过什么来着?“纳斯庄园会一直都是弗里亚特家的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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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洛轻轻敲了敲房门。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屋里的脚步声。脚步有些迟缓,几乎可以说是徘徊不定。门打开了,弗里亚特太太站在门口。她看起来年老体衰,波洛感到很诧异。她用惊疑的眼神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
“波洛先生?原来是你!”
他思忖片刻,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了恐惧,但这可能仅仅是他的想象罢了。他恭敬地说:
“夫人,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请进。”
她已经恢复了平静,招手示意他进去,并把波洛领进了她的小客厅。壁炉台上摆放着几个精致的切尔西人偶,两把椅子上铺着精美的刺绣椅套,茶几上还摆放着德比茶具。弗里亚特太太说:
–
波洛微微抬手,做了个“不需要”的手势,但她没有理会。
“你当然要喝杯茶才行。”
她走出了房间。波洛再次环顾四周。桌上放着一件刺绣,是一个刺绣椅垫,上面还插着针。靠着墙有个书柜,摆满了书籍。墙上挂着一组袖珍画像,银框中有张褪色的照片,照片里的人穿着制服,那个人胡子硬挺,下巴短小。
弗里亚特太太回到房间,手里端着一套杯碟。
波洛说:“夫人,他是你的丈夫吗?”
“是的。”
她注意到波洛的目光正在扫视书柜顶部,好像在寻找别的照片,于是直接说道:
“我不喜欢照片,照片让人沉醉于过去,人必须学会忘记,必须把枯枝砍断。”
波洛想起第一次见到弗里亚特太太时的场景,她当时正在岸边修剪一片灌木。他记得,那时候她也说过一些关于枯枝的话。他若有所思地注视着她,揣摩着她的性格。他想,这是个谜一般的女人,尽管表面上看起来温柔体贴,弱不禁风,骨子里却是冷酷无情。这个女人不仅可以砍掉灌木的枯枝,还可以砍掉自己生活中的枯枝……
她坐下来,倒了一杯茶,问道:“加牛奶还是糖?”
“夫人,三块糖就好。”
她把茶递过去,攀谈道:
“见到你真是出乎意料。我从没想到你会再次从这一带路过。”
“其实,我不是路过。”波洛说。
“不是吗?”她的眉毛微微向上扬起。
“我这次是特意过来的。”
她仍然以质疑的眼光看着他。
“夫人,一定程度上我是来这儿看望你的。”
“是吗?”
“嗯嗯——目前一直没有斯塔布斯夫人的下落吗?”
弗里亚特太太摇了摇头。
“前几天,在康沃尔有一具尸体冲到了岸边,”她说,“乔治去那里辨认了。但死者不是她。”她又说道:“我为乔治感到担心。他太紧张了。”
“他仍然认为自己的妻子还活着?”
弗里亚特太太慢慢摇了摇头。
“我想,”她说,“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毕竟,媒体和警方都在寻找她,如果海蒂还活着,她无处可藏。即使发生了失忆这样的事——警方肯定也早把她给找回来了。”
“情况的确是这样,”波洛说,“警方还在搜寻?”
“我想是的。实际情况我并不是很了解。”
“但乔治爵士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他没这么说,”弗里亚特太太说,“当然,我最近没再见过他,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伦敦。”
“被害的女孩儿调查得怎么样了?没有什么进展吗?”
“据我所知没有。”她又说道,“害死那个女孩儿似乎毫无意义,完全没什么必要。可怜的孩子——”
“夫人,我能看出来,一提到她你心里还是很难过。”
弗里亚特太太一时没有回应,片刻后她说:
“我想,人一旦上了年纪,年轻人的死会让一个人心里感到极为不安。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命不值钱了,但那孩子的路还长着呢。”
“这种生活可能本来就没什么意思。”
“也许,对我们来说是没什么意思,但对她来说生活还很有意义。”
“虽然,如你所说,我们这些老家伙希望一走了之,”波洛说,“但我们并不真正愿意撒手人寰。至少我还不愿意。我发现生活仍然很有意思。”
“我倒没这么觉得。”
她说这话大有坦露心声的意味,她的肩膀更加低垂。
“波洛先生,我感到很累。死亡到来的时候,我不仅会做好准备,而且会非常感激。”
波洛快速瞥了她一眼。他在想——之前也这么想过——和他坐在一起谈话的这个女人是否生病了,她或许已经察觉到,甚至确信自己正在走向死亡。如果不是这样,就很难解释她为什么萎靡不振。他觉得,疲乏倦怠不是这个女人真正的状态,艾米·弗里亚特是个个性要强、精力充沛并且具有决断力的女人。她经历过大风大浪——丧失了家园,失去了财富以及两个儿子的生命。所有这些,他认为,她都挺了过来。她已经正如自己所说,“砍掉了枯枝”。但现在她的生活中有某种东西是她砍不掉的,没有人能帮她砍掉。如果不是身体上的疾病,他还搞不懂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突然微微一笑,好像已经摸透了他的心思。
“波洛先生,说实话,我已经没有什么牵挂,”她说,“我的朋友很多,但没有近亲,也没有家人。”
“可你还有自己的家。”波洛脱口而出。
“你是说纳斯庄园?是的——”
“虽然法律上说这是乔治爵士的财产,但其实不就是你自己的吗?现在乔治·斯塔布斯爵士去了伦敦,你就是这里的主人。”
他再次觉察到了她眼神中的恐惧。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道:
“波洛先生,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乔治爵士把这个门房租给我,我很感激,但我的确是租来的。我每年都要付给他一笔租金,才有权在这座园子里活动。”
波洛摊开双手。
“夫人,我很抱歉,我无意冒犯你。”
“无疑是我误解了你的意思。”弗里亚特太太冷冰冰地说。
“这个地方很漂亮,”波洛说,“别墅,还有园子都很漂亮。周围环境也很安宁。”
“是的。”她面露喜色,“我们一直都这么觉得。我小时候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
“但是,夫人,现在还有同样的安宁吗?”
“为什么没有?”
“谋杀还未大白于天下,”波洛说,“一个无辜的生命成了亡魂。只有当阴影全部被抹去,平和才能恢复。”他又说,“夫人,我想,你和我都明白这个道理。”
弗里亚特太太没有答话。她既不动弹,也没有吭声,只是呆呆地坐着,波洛不清楚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他的身体稍稍前倾,继续发话。
“夫人,关于这次谋杀,你一定知道许多实情,也许你什么都知道。你知道是谁杀害了那个女孩儿,你知道原因是什么。你知道谁杀了海蒂·斯塔布斯,也许她的尸体现在藏匿在哪儿你都知道。”
弗里亚特太太开了口。她的嗓音很大,几近沙哑。
“我不知道,”她说,“什么都不知道。”
“也许是我措辞不当。夫人,你不知道实情,但你可以猜测。我肯定你能猜得到。”
“你这么说——请原谅——真是荒唐!”
“这不是荒唐——而是——危险。”
“危险?对谁危险?”
“夫人,对你有危险。只要你保守秘密,不告诉其他人,你的处境就很危险。夫人,我比你更了解那些杀人犯。”
“我已经跟你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么,怀疑——”
“我没什么可怀疑的。”
“夫人,请原谅,这不是你的真话。”
“凭空就去怀疑别人很不妥当,甚至可以说是邪恶。”
波洛向前倾了倾身子,“难道比一个月之前的谋杀还邪恶?”
她在椅子上向后缩了缩,缩成一团,压着嗓音说:
“不要和我谈那件事了。”接着,弗里亚特太太声音颤抖着叹息道,“无论如何,都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夫人,你怎么这么说?要我说,凶手绝不会善罢甘休。”
她摇了摇头。“不,不,已成定局。无论如何,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波洛起身,盯着她。她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再说,连警方都已经放弃了。”
波洛摇摇头。“不,夫人,你搞错了。警方没有放弃。”他又说,“我也不会放弃。夫人,请记住,我,赫尔克里·波洛是不会放弃的。”
这是十分典型的退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