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门房小屋里,玛丽·杰拉德沮丧地看着自己周围。不知怎么,她没想到屋子里是这样混乱。
往事淹没了她。母亲给她做娃娃的衣服。父亲总是骂骂咧咧。不喜欢她。是的,不喜欢她……
突然,她对霍普金斯护士说:
“爸爸什么也没说吗……临终前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老天,没有!”霍普金斯护士快活地说。“他去世前一个多小时就陷入昏迷了。”
“我觉得,也许我那时应该回来照顾他,”玛丽慢慢地说,“毕竟,他是我的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有些尴尬地说:
“听我说,玛丽,他是不是你的父亲并不要紧。据我所见,如今的孩子不怎么在乎父母,父母也不怎么关心孩子。无论如何,生活还要继续……这就是我们的使命……有时候活着并不容易!”
“我认为你说得没错,”玛丽慢慢地说,“但有时我觉得我们父女关系不好都是我的错。”
“胡说!”霍普金斯护士坚定地说。
这个词像个炸弹爆开,使得女孩有些不安。
霍普金斯护士把话题转到更加务实的事情上。
“你打算怎么处理家具?卖掉,还是留着?”
“我不知道。你觉得呢?”玛丽迟疑地说。
霍普金斯把家具打量了一遍,说:
“其中有些还相当不错而且结实。你将来在伦敦有了自己的小公寓时可以用得上。”
她们列了一张清单,决定哪些留着、哪些丢掉。
玛丽说:
“那位律师人很亲切——我是指塞登先生。他预支了一些钱给我,让我可以支付学费和其他东西。他说,所有的钱转给我要一个月左右。”
霍普金斯护士说:“你喜欢你的工作吗?”
“我想,我非常喜欢它。一开始相当辛苦,我每天回家都觉得累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深有同感地说:“我在圣路加医院实习时,也觉得自己要死了。我以为自己不可能坚持三年,但我挺过来了。”
她们整理好了老人的衣服。现在她们开始清理一个装满了纸张的铁盒。
玛丽说:“我想我们要仔细看一下这些东西。”
她们在一张桌子的两边坐下。
霍普金斯护士一边看着手头的纸一边抱怨。
“人们怎么这么爱收集垃圾!剪报!还有旧信。各种各样的东西!”
玛丽展开一个文件说:“这是爸爸和妈妈的结婚证书。1919年,在圣奥尔本斯。”
霍普金斯护士说:“婚书,以前是这么叫的。村子里很多人还在用这个词呢。”
玛丽哑声说:“可是,护士——”
“怎么了?”
玛丽·杰拉德用颤抖的声音说:“你难道不明白吗?现在是一九三九年。而我二十一岁。一九一九年我已经一岁多了。这意味着……这意味着……我的父亲和母亲直到……直到那以后才结婚的。”
霍普金斯护士皱起了眉头。她粗声说:“好了,管他是什么呢?这个时候了,不要去烦恼这个!”
“但是,护士,我无法不放在心上。”
霍普金斯护士权威地说:“有很多夫妻都没有及时去教堂结婚。但是,只要他们最终这样做了,又有什么问题?这就是我的观点!”
玛丽低声说:“你觉得这会不会就是,我父亲从来没有喜欢过我的原因吗?因为,也许,是我母亲使计让他娶她的?”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咬了咬嘴唇,然后说:“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她停了一下。“哦,好吧,如果你真的担心这个,还是告诉你真相好了。你其实根本不是老杰拉德的亲生女儿。”
霍普金斯护士说:“也许吧。”
玛丽的脸瞬时变得通红,她说:“我想我这么做可能不应该,但我真的很高兴!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一点都不喜欢我父亲,但如果他不是我的父亲,那就没问题了!可是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霍普金斯护士说:“关于这件事杰拉德死前说了很多。我已经很严厉地让他闭嘴了,但他不听。当然,要不是冒出结婚证书这东西,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件事的。”
玛丽慢慢地说:“不知道谁是我真正的父亲。”
霍普金斯护士犹豫了。她张张嘴,又闭上了。她似乎是很难下定决心。
这时,一个阴影投进房间里,两个女人看看四周,看到埃莉诺·卡莱尔站在窗前。
埃莉诺说:“早上好。”
霍普金斯护士说:“早上好,卡莱尔小姐。天气很好,是不是?”
玛丽说:“哦,早上好,埃莉诺小姐。”
埃莉诺说:“我做了一些三明治。你们要不要来吃一点?现在已经一点钟了,特地回家吃午饭太麻烦了。我做的分量够三个人吃的。”
霍普金斯护士惊喜地说:“噢,卡莱尔小姐,我必须说,你想得真周到。要放下手头的事,大老远从村子里跑回来还真是麻烦事。我本来希望我们今天上午就能收拾完。我还先去转了一圈看望我的病人。但是,现在看来要比预想的花更多时间。”
玛丽感激地说:“谢谢你,埃莉诺小姐,你真好。”
她们三人沿着行车道向大房子走去。埃莉诺已经预先打开了前门。她们走进凉爽的门厅。玛丽微微颤抖了一下。埃莉诺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imwpweb.com😤专业的主题和插件生产商
她问:“怎么啦?”
玛丽说:“哦,没什么,只是打了个冷战。从太阳底下到阴凉的地方不太适应。”
埃莉诺低声说:“奇怪。今天早上我也这么觉得。”
霍普金斯护士大笑着,高声欢快地说:“得了吧,接下来你们是不是要说这房子闹鬼呢。我可什么感觉都没有!”
埃莉诺笑了。她带头进入前门右侧的晨间起居室:百叶窗拉上去了,窗户也打开了。房间看起来十分明亮。
埃莉诺穿过门厅,从厨房端来一大盘三明治。她把盘子递给玛丽,说:“来一个吗?”
玛丽拿了一个三明治。埃莉诺站在那里,看着女孩洁白的牙齿咬上三明治。她屏住了呼吸一分钟,然后缓缓地呼了一口气。她端着盘子心不在焉地站着,好一会儿才看到霍普金斯护士微微张开的嘴唇和饥饿的表情,她满脸通红,迅速把盘子递给护士。
埃莉诺自己也拿了一个三明治。她抱歉地说:“本来想煮点咖啡,可是我忘了买。不过桌上有些啤酒,谁要喝吗?”
霍普金斯护士伤心地说:“早知道我就带些茶叶来了。”
埃莉诺心不在焉地说:“厨房的罐子里还有一点茶叶。”
霍普金斯护士的脸上露出了光彩。“那么我去拿水壶。我想,牛奶没有吧?”
埃莉诺说:“不,我带了一些牛奶。”
“好吧,那就行了。”霍普金斯护士说着匆匆离开。
留下埃莉诺和玛丽单独在一起。一种古怪紧张的氛围在她们之间弥漫。埃莉诺试图打破僵局,努力找话说。但她的嘴唇发干。她舔了舔嘴唇,有些生硬地说:“你——喜欢伦敦的工作吗?”
“是的。谢谢。我……我很感激你——”
埃莉诺的口中突然爆出奇怪的声音——一阵刺耳的笑声,一点都不像她。玛丽吃惊地看着她。
埃莉诺说:“你不用那么感激我!”
玛丽有些尴尬,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而是——”
她停了下来。
埃莉诺盯着她,目光灼灼,显得那么古怪,使得玛丽在这瞪视之下不自觉地感到畏缩。
她说:“有,有什么问题吗?”
埃莉诺迅速站起来。她转过身,说:“为什么这么问?”
玛丽喃喃地说:“你……你看起来……”
埃莉诺轻轻笑了一下,说:“我盯着你看了?很抱歉。我经常这样,当我在想别的事情出神的时候。”
霍普金斯护士站在门口看着里面,欢快地说:“我已经把水壶烧上了。”说完又出去了。
埃莉诺突然笑出声来。“波利把水壶烧上,波利把水壶烧上,波利把水壶烧上,我们大家都来喝茶!你还记得吗,玛丽,我们小时候玩的这个游戏?”
“是的,我确实还记得。”
埃莉诺说:“那时我们都还是孩子。可惜的是,玛丽,我们再也回不去了,是不是?”
玛丽说:“你想回到过去吗?”
埃莉诺用力地说:“是的,是的。”
她们之间沉默了一小会儿。
然后玛丽开口了,她面色通红:“埃莉诺小姐,你千万不要认为——”
她停了下来,她被埃莉诺的神态震慑住了。埃莉诺苗条的身体、抬起的下巴,都突然变得僵硬。埃莉诺冷冷地说:“我千万不要认为什么?”
玛丽喃喃地说:“我……我忘了想说什么了。”
埃莉诺的身体放松下来,好像化险为夷了。
霍普金斯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棕色的茶壶、牛奶和三个杯子。
她丝毫没有意识到现场尴尬的氛围,乐呵呵地说:“茶来了!”
她把托盘放在埃莉诺面前。埃莉诺摇摇头。
“我不想喝茶。”
她又把托盘推到玛丽面前。玛丽倒了两杯。
霍普金斯护士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茶很香浓。”
埃莉诺起身走到窗前。霍普金斯护士劝说道:“你确定不想喝一杯吗,卡莱尔小姐?对身体有好处呢。”
埃莉诺低声说:“不了,谢谢。”
霍普金斯护士喝完她那杯茶,把杯子放在小碟子上,喃喃地说:“我得去把炉子关掉。我担心我们还要热水,所以又烧了一壶。”
她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埃莉诺从窗口转过身。她呼唤道:“玛丽——”声音里突然有种绝望的哀求。
玛丽·杰拉德马上回答:“什么事?”
埃莉诺脸上的光慢慢褪去。她又闭上了双唇,绝望的哀求神色消失了,留下一张冷冰冰的面具。
她说:“没什么。”
房间重新笼罩在令人压抑的沉默中。
玛丽想,今天一切都是多么奇怪啊。仿佛我们在等待着什么。
终于,埃莉诺动了。
她离开窗边,拿起茶盘,把空了的三明治盘子放在上面。
玛丽跳起来。“哦,埃莉诺小姐,让我来。”
埃莉诺严厉地说:“不,你待在这里。我自己来。”
她端着盘子走出了房间。回头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玛丽·杰拉德,年轻、美丽、充满活力……
4
霍普金斯护士在厨房里。她正用手帕擦着脸。看见埃莉诺进来,她猛地抬起头。
她说:“老天,这里可真热!”
埃莉诺木然地回答:“是的,这个厨房朝南。”
霍普金斯护士接过她手里的托盘。
“我来洗吧,卡莱尔小姐。你看起来气色不好。”
埃莉诺说:“哦,我没事。”
她拿起一块洗碗布。“我来擦干。”
霍普金斯护士挽起袖口,把热水从水壶倒入盆内。
埃莉诺看着她的手腕,顺口问道:“你的手被什么刺了?”
霍普金斯护士笑了起来。“是门房边的玫瑰花棚——我被刺扎了。我等下就把刺挑出来。”
门房边的玫瑰花棚。回忆一波波向埃莉诺涌来。她和罗迪争吵,关于玫瑰战争。
她和罗迪争吵——然后和好。那些美好、欢乐、幸福的日子。一股恶心的感觉漫上心头。她怎么会陷入这样的境地,堕入仇恨与邪恶的黑色深渊?她站起来,身体有些不稳。
她想,“我疯了,完全疯了。”
霍普金斯护士好奇地盯着她。
“她看起来十分古怪,”霍普金斯事后形容道,“就好像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的眼睛明亮而古怪。”
杯子和碟子在水盆里叮叮当当地响。埃莉诺从桌上拿起一个空的鱼糜罐子,放到水盆里。她一边洗东西一边说话,她惊叹于自己声音的镇定:“我整理了楼上的一些衣服,都是劳拉姑姑的。我想,护士,也许你能告诉我,村子里哪些人会需要。”
霍普金斯护士快活地说:“我确实知道。帕金森太太、老尼尔森,还有住在常春藤小屋的那个神志不清的可怜人。这些衣服对她们来说可谓天赐的宝贝了。”
她和埃莉诺清理了厨房。然后一起上楼。
在韦尔曼夫人的房间里,衣服已经整整齐齐地被分类叠好:衬衣、裙子、特殊场合穿的礼服、天鹅绒的茶会袍和一件麝鼠皮大衣。最后这件,埃莉诺解释说,她想送给毕索普太太。
霍普金斯护士点头赞同。她注意到,韦尔曼夫人的紫貂大衣还挂在衣柜里。她想,这件可以改一改留着自己穿吧。
她瞥了一眼高脚柜。不知道埃莉诺有没有发现那张签着刘易斯名字的照片,如果看到了,她会怎么做。
她心想,有意思的是,奥布莱恩的信正巧和我的信重到一起了。我从来没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提到那张照片正好是我写信告诉她斯莱特里太太的事的同一天。
她帮埃莉诺把衣服理好,并且主动提出她来负责把衣服按照要送的家庭分开打包,再由她代为送去。
她说:“我可以在等玛丽到门房收拾东西的时候把这些事情做好。她只剩一箱文件要整理了。对了,那姑娘到哪儿去了?难道她又去门房了吗?”
埃莉诺说:“我离开的时候她在晨间起居室。”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不会这么长的时间一直待在那里的。”她看了看手表。“哎呀,我们在这里都快一个小时了!”
她匆匆下楼去。埃莉诺跟着她。
她们走进晨间起居室。
霍普金斯护士惊呼道:“哦,没想到她睡着了。”
玛丽·杰拉德坐在靠窗的大扶手椅上,身体微微地滑下来一点。房间里响着奇怪的声音:有点像打鼾与呼吸不畅的声音。
霍普金斯护士走过去摇了摇女孩。“醒一醒,亲爱的——”
她突然停下,弯下腰,掀起女孩的一只眼皮察看。然后,她开始严肃认真地摇晃女孩的身体。
她转向埃莉诺,问:“这是怎么回事?”说话的声音十分严厉。
埃莉诺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生病了吗?”
霍普金斯护士说:“电话在哪里?马上联系洛德医生。”
埃莉诺说:“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姑娘病了。她快死了。”
埃莉诺退了一步,说:“快死了?”
霍普金斯护士说:“她被下毒了。”
她盯着埃莉诺,眼中满是责难与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