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车仗一路南行,接官厅外不见宫灯彩棚,不听喧阗鼓乐,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冷冷清清来到北城门口,但见箭楼耸立云端,城门坚不可摧。乔泰始时心中生异,又一转念。兰坊乃一边陲之地,西邻胡戎虽与我友交,却也保不定哪一天会兵戎相见,故不可不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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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裹以铁皮,上有饰钉。乔泰走上前去,以剑柄击门。
敲了好一阵工夫,方见箭楼上一小窗开了,窗口传出嘶哑的声音:“上峰有令,入夜城门不开,明日清早!”
乔泰闻言好生气恼,擂门如鼓,对楼上喝道:“县令大人到此。快开城!”
箭楼上问道:“你这是哪位县令?”
“休要罗嗦,兰坊新任正堂县令狄大人到此,还不快滚下恭迎!”
箭楼上小窗砰一声关上了。
马荣驱马走近乔泰,问道:“城门迟迟不开,却是何故?”
乔泰骂道:“上面那几条懒狗这么早就睡得醒不来了!”一面又用剑柄敲门。
不久,门里传出铁链的响声,沉重的大铁门开了,门旁一边站着一个边幅不修的门兵,头上的铁盔都生了黄锈。乔泰不等大门开足,便驱马撞了进去,险些将二门兵踩于马蹄之下。
乔泰边进门边喝骂:“你们这两个懒骨头,快将城门大开!”
二门兵看着面前二骁骑如此盛气凌人,心中着实不快,其中一人张口就欲顶嘴,但一见乔泰疾言厉色,气势汹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无奈何,只得大开了城门,请狄公一行进城。
车仗进得城内,只见街市黑灯瞎火,一片凄凉景象,时辰尚未至头更,大店小铺却多数早已关门落锁了。
街上只剩下几处摊贩仍在张罗买卖,顾客三五一群围坐在小摊油灯旁,或喝茶或吃面,均默默无语。狄公一行在街上从北向南缓缓走过,他们只是扭头向车仗略看一眼,就又低头捧起了面碗,端起了茶盅。
新任县令下车伊始,一县文官武职隐迹,乡宦望族潜踪,商贾藏匿,百姓麻木,真乃旷古未闻!车仗走过跨越街道的一座拱门,至此大街沿着一堵高墙分为左右两条。乔泰与马荣一见,心想这定是县衙衙院的后墙了。
一行左转,沿着高墙向东,向南,再向西,直走到一座黑漆大门门首,门楣上方挂了一块风蚀雨剥了的木牌,上有“兰坊县衙”四个大字。
乔泰甩橙下马,重叩大门。
门开了。门丁五短身材,身着鹑衣,鹰鼻鹞眼,胡须蓬乱。他举起手中灯笼,向乔泰上下打量一番,怒道:“你这丘八好不晓事,难道竟不知这衙门一向紧闭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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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泰哪里受得这等凌辱,伸手一把揪住对方胡须,前拉后推,将头咚咚只往门柱上撞,只疼得门丁哭叫求饶方止。
乔泰高声命道:“新任县令狄大人驾到,快大开衙门,传齐三班六房去大堂衙参候命!”
狄公下了车,借灯笼光亮向院内四周环顾一番,但见花厅大门落闩上锁,对面行厅的窗户也一一紧闭,院中厅内一片漆黑,不见一人。
狄公心中好生烦恼,命乔泰将门丁带来问话。
乔泰揪了门丁衣领就走,到得狄会面前,门丁忙双膝跪下。
狄公问:“你系何人?县令邝大人何在?”
门丁本不结巴,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又见狄公威仪赫赫,早有点招架不住,期期艾艾答道:“启……启禀老爷,小……小人乃本衙牢头禁子,邝……邝大人今晨出南门离去了。”
“县衙官印现在何处?”
牢头此时沉静了一些,回道:“小人思量来,一定在衙厅什么地方放着,老爷去寻,一定能寻到。”
至此,狄公再也忍不住了,跺足叫道:“隶役何在?书差何在?巡兵何在?”
“回老爷,缉捕上个月离去了,刑房老书办二十日前就告了病假,至今未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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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恼道:“如此,就剩下你一个人了?”又转向乔泰:“将他先下在牢中:究竟何事在此作怪,我要亲自弄个水落石出!”
牢头高叫冤屈,乔泰伸手就是一记耳光,将他双手绑了,又转过他身子,腿上踢了一脚,喝道:“去你的大牢,前面带路!”
前院左厢是一溜巡兵、衙卒住的下房,空荡荡的,后面便是牢房。牢中亦空无一人,不用说,牢房已许久没有用过了,但车门坚固,窗有铁栅。
乔泰将牢头推进一间小牢房,锁了铁门,回到狄公身边。
狄公道:“我们这就去大堂、衙厅各处看看。”
乔泰提了灯笼,来到大堂门口,将门推开,生了锈的合页嘎吱直响。来到厅内,乔泰高举了灯笼,只见灰土遍地,蛛网满墙,盖于公案之上的猩红台布早已褪色破烂,一只黑鼠从桌旁疾窜而过。
狄公向乔泰招招手,走上高台,围绕公案走了一圈,又将分隔大堂和县令内衙书斋的一块中央绣了獬豸的帷帘拉向一边,灰土纷纷掉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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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衙书斋内只有一张书案,一把靠椅和三张木凳,件件均摇摇晃晃,破旧不堪。乔泰将里间档房小门打开,一股阴湿的气味直向他们袭来。墙边立着书架,上面摆了公文案卷皮箱,天长日久,都长了一层白霉。
狄公见了,不禁摇头浩叹:“不想案牍档目竟糟蹋到这步田地!”说毕,一脚踢开通向回廊的大门,默默走回大院,乔泰手擎灯笼在前引路。
马荣与陶甘己将山中七名生擒案犯锁入牢中,将三具死尸暂于巡兵房中搁置。管家正领众奴婢从车上卸运行李囊担,见了狄公,忙报说后院宅邸清洁整齐,万物无损。离去的县令将宅中各样陈设摆列齐整,原封未动留在原处,各房各屋均打扫得清清爽爽,一应家具用物也十分干净,无一毁坏。庖丁正在厨下打火造饭。
狄公闻报舒了一口气,起码他的妻室家小总算有个舒适的安身之地了。
狄公命洪参军与马荣到他私邸一间厢房中暂息,又招呼乔泰和陶甘随他复去内衙议事。
陶甘点燃两支蜡烛,放在书案之上。狄公在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椅上小心坐下,双手笼于袖中,搁在书案之上,二助手吹吹木凳上的灰土,也一旁坐了。
三人连日长途跋涉,又经山中一场恶斗,一个个衣衫不整,面色憔悴,一时间竟相对而坐,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还是狄公先开了言:“时辰已经不早,我等饥困交加,本该早点将息,然当今情势好生怪异,因此留下你二人相商。”
乔、陶二人忙颔首称是。
狄公又道:“入城以来,所见所闻令人费解。我的前任在此整整三载,他的官邸倒是干净整齐,却显然从未用过公堂,且早将一应书差衙皂统统遣散。我定于今日下午到任,驿马亦早前来将我到职赴任的文书投下,而他竟一不见面,二不给我留下一字半句就抬腿一走了之,且将县衙大印交于一个禁卒存留。此外,一县官商民学对我们冷若冰霜,不睬不理。凡此种种,究竟是何道理?”
乔泰以问作答:“老爷,会不会有刁民欲趁我们立足未稳,阴谋造反,对抗朝廷?”
狄公摇头。
“不错,天黑不久,三街六市就行人稀少,店铺关门,此情此景,实属异常。不过,我却未见百姓有不安之感,城里城外也不见路障鹿砦、深沟高垒。再者,黎民黔首对我们并无敌意,只是无动于衷,麻木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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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甘手捻左颊上三根黡毛,说道:“一时间我曾想到时疫为虐的可能性,但见街闾中百姓安闲,摊贩不慌,此虑也就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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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以指当栉,梳了梳蓬乱的鬓须,说道:“我并不指望从牢头口中问出个子丑寅卯来,那厮贼眉鼠限,一看便知是个滑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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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家走了进来。两名家奴紧随在后,一人盘中捧了饭食,一人手中提了一把铜壶。
狄公命管家不要忘记给狱中囚犯送饭,有金疮膏药也给送几张去。管家一一应了。
三人默默用了夜宵,又各饮了一盅热茶。乔泰手捻短须,一时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开言道:“老爷,我们在山中时,马荣说过这伙强人并不象专一拦路行劫的响马,我也有同感。依我愚见,不妨将那伙强人传来问话,或许能问出点头绪来。不知老爷意下如何?”
狄公闻言大喜,夸道:“好主意!快去查查他们领头的是谁,将他带来见我!”
少时,乔泰回到内衙,铁链上所缚之囚犯正是挺枪直扑狄公的那名强人。狄公锐利的目光扫一扫来人,只见他五大三粗,平头正脸,鼻直口方,慈眉善目,一副直率的样子,倒更象一名小店铺的掌柜或一名工匠艺人。狄公每日堂上审案,见的案犯多了,也就学得一点看相的本领。案犯到了堂上;贞淫善恶。他一看便能明了三分。
强人在书案前跪下,狄公命道:“你姓甚名谁,作何生理,从实讲来!”
“回老爷,小人姓方,单名一个正字。祖辈数代均在这兰坊城中居住,小人也一向在此以打铁为生,只在不久前才弃家出走。”
“你弃却体面的营生不做,却去山中落草为寇,是何道理?”
方不低头。门声反问道:“小人聚众拦路行劫,又欲加害于老爷,情真罪实,只等法场问斩,并无冤言、老爷却为何穷原尽委,将小人来历细细查问?”
听方正绝望之言,狄公从容道:“本县力持毋枉毋纵,信赏必罚,岂能不问情由,妄下裁夺?你好生回复本县问话,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