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王三郎性蛮,竟猛的站起抢向狄公啐唾,军校闻声进来,伸一脚将王三郎绊倒,又朝他脸上飞起一脚。这一脚用力过狠,王三朗栽倒在地,口吐鲜血不省了人事。
狄公愠怒道:“没有我的命令,今后不可擅自动手打人。等他醒过来,午衙我再细细审他。如今快将这王三郎并钟先生尸首一并抬回县衙,交与洪参军,这是一份案卷格目也带去与他。就说我这里还要查问几个证人,事毕便赶回县衙。——快与我拿一张油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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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将油布裹盖了头和两肩,仍跳上铁匠铺租来的那匹马,出北门,还向沼泽地中那条官道飞驰。
大雾稍稍退去,官道两侧的沼泽地一片汪汪积水,闪烁着奇怪的亮光,一丛丛的芦苇密层层,将积水切割成一条一条的水道。其干涸高凸处则略略几点碧绿。一大群水鸟听得马蹄声鼓翼惊起,高低盘翱,声鸣四野。昨夜一场大雨,此刻水退,官道上还留下一片浮萍水草。远处军营的戍楼孤立在黄云之下。——狄公想无疑那里的岗戍已发现了自己。
果然一声梆子响,军营辕门大开,飞出两骑来拦住他的马头,狄公从衣袖中取出大红名帖递过。两名士兵验看了,忙不迭勒马致礼放狄公过去。
看看到了那座废弃的谯楼,谯楼顶檐早塌了,楼墙荒败不堪,四周瓦砾遍地。折断的巨梁上栖着两羽乌鸦正叭叭哀鸣。谯楼外几十羽鸭子见了人影嘎嘎乱叫,惊惶一片。
狄公将坐骑系紧在谯楼外一根长满苔藓的石柱上,信步跳上青石台阶,进到楼内,门外鸭子吓得一齐涌泻进一个水塘,水花泥浆飞溅。
谯楼底层黑洞洞,湿漉漉,且不及一人高,显然不能住人。狄公便轻步上楼,楼梯摇晃晃,且无扶手,有好几级断阙。狄公用左手扶着满是霉斑的湿漉漉的墙壁,一级一级向上爬。
推开一扇歪斜的木门,果见是个住人的房间。一张木板床上隆起一块脏污不堪的床单,半边堆着几件破衣服。一张破桌上放着柄裂缝的茶壶,靠墙有一灶头,灶头上放着一只锅,灶下堆着柴火,搁着一只小竹凳。
狄公刚走进房间,木板床一动,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跳下床来,她顺手抓起床边的破衣服穿了,怒目圆睁,发出一种奇怪的叫声。一张白净的圆脸却很是妖媚动人。
狄公心知此人便是黄莺儿了。见她惊惶失措,便慢慢站定,从衣袖取出大红名帖,轻轻放在桌上,指着名帖上的大红官印,又指指自己心口,笑吟吟地望着黄莺儿。
黄莺儿稍稍释疑,走近木桌向那名帖上一望,心中明白,但仍张大着一对美丽的大眼睛惶恐地望着狄公。——狄公知道这回她是害怕官府来缉拿她了。
为了松驰黄莺儿的惊恐和疑虑,他故意随手将灶头下的小竹凳拉到桌边坐下,又掂起桌上的茶壶摇了摇,凑上嘴唇,“咕咚咕咚”地咽了几口隔夜的馊茶水。
黄莺儿见状,心略略镇定。用手去嘴里蘸了唾水在桌上歪歪斜斜写了六个字:“三郎并未杀人。”
狄公一看,心中大喜。知黄莺儿虽哑,却能写字,并不疯傻痴呆。便转手去冷灶上摸出一块黑炭也在桌上写道:“杀人者何人?”
黄莺儿点头,又蘸唾水写道:“黑妖。”她怕狄公不懂,又扭扭歪歪写下一行字:“黑妖杀雨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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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公惊异,失口问:“雨师?”——自觉好笑,便拿起那块黑炭又写:“汝见黑妖耶。”
黄莺儿摇头,撩了撩倾倒下来遮了脸面的一头乱发,用手拍了拍“黑”字,又摇了摇头。
狄公叹了口气,又写:“识钟先生否?”
她困惑地摇头,手指“钟”字,双眉紧蹩。狄公用手擦去“钟先生”三字,改写了“彼老翁”。
她脸上闪过鄙夷的神色,用唾水将“彼老翁”三字画了个圈,写道:“满身是血,化变为人。”又写:“雨师赠我金银”……“雨师”、“雨师”,禁不住泪如雨下,呜呜抽噎。
狄公明白这登州临海一带,百姓多信鬼神,巫风盛行,谣祀繁多。这黄莺儿信“雨师”,不足为怪。或是她少女梦中曾与“雨师”相会,故有此言。但她怎么说:“雨师赠我金银”呢?莫非“雨师”原是人装扮的?——她不是写过“化变为人”吗?
他拈起黑炭又写:“雨师模样如何?”
黄莺儿见问,两眼闪出晶亮的光,两片樱唇禁不住咧开甜甜一笑,写道:“俊。”
狄公写:“其身如何?”
“高。”
“性如何?”
“止善。”
她抢过狄公手中黑炭在“俊”、“高”、“止善”三个词上分别画了圈,然后扔掉黑炭,禁不住咯咯大笑起来。
狄公虽还三分懵懂,约略也猜出其中大概。又从地上拣起黑炭,写:“雨师何时来此?”
她半嗔半喜,望着狄公问话,看了半日。忽抿嘴一笑。也用黑炭写道:“夜雨时,——雨师随雨而来。”
突然她用手捂着脸面,呜咽起来。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樵楼外那一片水晶晶的沼泽地呆呆出神。
狄公又用黑炭在桌上画了一只鸭子,写了个“饥”字。
黄莺儿会意,走去那灶头下摸出一柄牛耳尖刀,又从灶上一个竹篮里倒出一堆米糕和鱼头肠杂。她熟练地拈起那牛耳尖刀,开始在灶头上切剁起来。
狄公望着那柄尖刀愣了半晌,又见黄莺儿把切剁好的鸭食掳进那口铁锅,扭着细腰向狄公微微一笑,表示歉意,便踏着摇摇晃晃的楼梯“吱嘎吱嘎”下了楼去。
狄公这时才发现房门口甚是清洁,不像其他地方满是尘土。污灰、霉斑、蛛网。他顿时明白那是钟慕期被杀害的地方——尸身曾经躺过。可惜已被张校尉手下的士兵冲洗清扫了。
雨停了。窗外沼泽地还游荡着一层薄雾,遥远处已升起了美丽的云彩。狄公下谯楼梯,看看黄莺儿喂鸭子。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便急步上前解了坐骑的缰绳,翻身上鞍,扬起长鞭狠抽了一下。那坐骑踢了踢后蹄,飞也似地驰离了樵楼,狄公回身与惊呆了的黄莺儿挥手示别。
狄公驰进北门。正遇上当值巡官,便命巡官带他去“钟记质库”。“钟记质库”就在北门里,不一晌便到了。巡官道:“老爷,钟掌框的铺子临街,但他的住宅却在后面的小巷内。”说着他指了指小巷里一幢高大的雕砖门楼。
狄公吩咐巡官自回北门去值巡。他踱进小巷到那雕砖门楼下望了一望,便抬手用鞭柄去黑漆大门上敲了几下。
一个衣冠齐整的经纪人出来开了门,问道:“贵相公,有何物典质?铺子在巷口,我这里正要过去,你随我来吧。”
“先生莫非就是林二掌柜?下官狄仁杰特来宅上拜访。”
那人一惊:“原来是狄老爷,大驾责临,恕罪,恕罪。小人林嗣昌见礼了。”
狄公道:“下官从钟慕期先生被害现场回来,有几件钟先生的遗物要交付与林先生收存。”
林嗣昌不敢怠慢,引狄公进来到一间布置得十分典雅的客堂,分宾主坐了。狄公见客堂正中一幅名人山水大轴,两边各四条泥金古篆对联,熏香袅袅,鸟声啁啾。——紫檀木八仙桌上端正搁着一个铜线编制的大鸟笼,十几尾羽毛绚斓的小雀儿在笼内拍翅啼鸣。
林嗣昌苦笑道:“这些雀儿都是钟先生亲自喂养。看鸟是他的癖好。”
狄公好奇地听了一晌雀儿的鸣唱。侍童献上茶来,狄公端起茶盅,揭了盖子,吹嘘几下便呷了一口,顿觉脾胃清爽,精神一新。他从衣袖中取出钟慕期的那一迭名刺、两柄管钥和一张典质的票据。
“林先生,钟先生在谯楼遇害,尸身已运回衙门。这三件东西是他身上携带之物,现场拣到的,望林先生代收过了,顺便问一句:钟先生平昔出门时可携带大笔钱银?”
林嗣昌答道:“钟先生两年来已不理铺中事务,故不必携带许多的钱银,他外出时至多带三、五两银子——这足够他使化了。昨夜他不幸遇害,然我见这堆遗物里并无银子,心中不由感到溪跷。”
“钟先生昨夜几时出门的?”
“老爷,昨天晚膳后,他说他心中不舒,想去河边走走。这时乌云密布,天隐隐作雨,我劝他别去,可他不听……”
“钟先生晚膳后常去河边独个散步?”
“是的,老爷。钟先生脾性孤癖,言语不多。两年前,钟太太亡故后,他便时常去那河边盘缠,有时还带去钓具。即便是打雷下雨,也不退避,兴致愈高——很是有些古怪的拗劲。”
“林先生可有宝眷在此居住?”狄公转了话题。
“回老爷,说来惭愧,小人尚未娶亲。只因钟先生百事不问,我整日忙着铺子里外事务,分不开身来,故此中馈长虚。”
狄公点头,又问:“钟先生昨夜出去时,说过几时回来没有。”
“老爷,钟先生早有约在先,但凡他出去,从不说准几时回来。我们不便多问,亦不必等候,有时他带了钓具去,租了一条小船会在河上度过一宵。”
“你可听说了钟先生昨夜租的是一个渔夫王三郎的小船。”
林嗣昌答道:“不曾听说。北门外那条河上渔夫好十几个。都是些只认银子的红眼苍蝇。那王三郎我也认得,很是条心狠手辣的汉子。倘若昨夜钟先生真是租了他的船,保不定就是他做下了黑心的勾当。”
狄公一惊:“这话如何说?”
“小人也有钓鱼之癖,只是空闲无多,故殊少去北门外坐钧。有一次,我正撞上王三郎的那条船,他剖鱼时手持尖刀,眼露凶光的模样,看了令人胆寒。……噢,这当然也只是一时疑心而已,并无实据,怎可平白诬人。对,老爷这里送来的两柄管钥甚是重要,一柄是开启钟先生书斋的,另一柄是开启他的银柜的。”
狄公将两柄管钥纳入衣袖,说道:“钟先生系谋害身死,在勘破案子之前,他的一切遗物暂且由官府掌管。此刻,央烦林先生引我去钟先生书斋,我要验对质铺一应商务账册、票据、契书及存柜钱银数额。”
“遵老爷命,钟先生书斋在楼上,老爷随我来。”
林嗣昌陪同狄公上了楼梯,走到走廊尽头的一扇刻花房门前停下。狄公用一柄管钥打开了门锁。
“林先生费心了,少刻我下楼来找你。”
林嗣昌会意,欠身施礼,道了声“老爷自稳便”便旋踵下楼去等候。
狄公走进书斋,随手反锁了房门。书斋虽小,却窗明几净,陈设虽古旧,却甚有气派。尤其是粉壁上挂着的两幅金彩山水更增添了书斋一层富丽的色调。沿窗一架书橱,书橱上供着一细颈花瓶,瓶内插着一束野玫瑰。他在一张乌木靠椅上坐了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向书斋边的那口坚固的银柜溜了一瞥。狄公不解,如此一间豪华不足,雅致有余的书斋的主人如何会与沼泽地里那座半坍的谯楼缠结瓜葛。
他摇了摇头,站起掏出管钥打开了那银柜的厚铁门。银柜内果然都是账册、票据、契书、信札——大都是与质库业务有关连的。信札中还有他的两个儿子寄来的,禀报他们在京师的日常起居、经纪事务。也有几封是蓬莱一家行院里的乐妓写给他的,内容照例是欢爱后的想眷、倾倒、邀约之言,落款的日期都在最近一年之内。狄公将这些东西按原秩序一一放进柜内,又拉开银柜内最下一层的小抽屉,见翠绿丝绒衬垫上一大红信封,信封内装着钟慕期亲笔撰立的遗嘱:他的全部地产、房产、家财归京师的两个儿子,唯这爿“质库”馈赠林嗣昌。
狄公关合了银柜,慢慢在房中踱步,又去拉开了那大书橱的橱门,橱内齐齐正正放着一函函青紫封皮的书籍。狄公顺手一翻却是一部旧刻《玉台新咏》,每一页上几乎都密麻麻用朱笔加附了训诂注释。再翻看其他的书帙,也大都是南朝的诗赋集子,最上边一格还有《尔雅》和《说文》。狄公乃明白钟慕期原是一个十分好学之人,只因从小经商,读书颇觉艰难,又不甘恬颜求教于人,只得暗自借助辞书,苦苦攻读,以期奠下个文学诗赋的根基。他性喜野趣,向往田园风色,故常去沼泽河边垂钓盘恒,又爱采撷野攻瑰。对,他还养着那一笼小雀儿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