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坊是强大的唐帝国西北部的一个边远县份,毗邻突厥羁縻州。自太宗皇帝平突厥,西北诸蕃稍稍内属,朝廷将其部落列置州县,贡赋不上户部,声教宣化,德泽优渥。然羁縻诸州时有叛唐者。故西北边境屡有征战,边州都督负有守卫大唐国土,保护境内臣民生命财物的重任。
此故事发生在狄公任兰坊县令的第二年冬天。当时边境上狼烟正起,突厥叛军正向西北边境大举进犯,战争迫在眉睫。狄公依凭智勇,一夜之间排解了两桩疑难。
狄公为兰坊几万百姓过冬粮食的事来到大石口县,向匡县令筹借。不料大石口县正处西线战事的前沿,两日来战火纷飞,兵车辚辚,都督统率军队正顽强地抵御着突厥叛军的进犯。官道上只见铁轮马车轧轧奔驰,向西去时运载兵需辎重的补给,回东来时则装满了前线撤退下来的伤兵。
匡县令在衙厅设便宴款待了狄公,席间还请来了两名歌伎侑酒。一个名唤蔷薇,一个名唤茉莉,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狄公见那茉莉眉间眼梢隐隐有难言之苦,强颜欢笑周旋在酒桌上为他们助兴。
桌面上虽不乏鱼肉菜肴,却没有米饭。只有红薯、芋头权充主食。——自从西线开了战事,都督府军粮食征办十分严紧,故不仅兰坊,便是这盛产大米的大石口县同样粮食短缺,尤其是大米,几乎一粒都看不见了。
晚宴罢,狄公沮丧地回到西城的宾馆住处。他打算明日便回兰坊,来大石已三日,借粮之事一筹莫展,看来只有别想法子,另辟蹊径。且三日来又连连咳嗽多痰,这大石口一路肺痨病正在蔓延,莫不是自己也传染上了?他心里不由忧虑重重,只巴望明日雪霁,官道上军车不挤,凌晨便赶紧动身。从大石口回兰坊还需整整两天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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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马车一时雇不到,他只得步行(马车大都被军队征用了)。县衙大门外寒风凛冽飞雪乱舞,一阵阵寒气直透脊梁,狄公不由将身上皮袍往紧的裹了裹。刚待转上大街,歌伎茉莉后面追了上来,要求与狄公同行。她说她就住在西城的一条巷子里,正可陪侍狄老爷一程。
一路上只见马车一辆接一辆横冲直撞,狄公和茉莉有时不得不紧挨着身子,专拣大街屋檐下行走。从西线运回的伤兵愈来愈多,有的一身是血,有的疲惫不堪,不时可听到他们愤愤的咒骂声。
茉莉指着小巷深处一幢破旧的木门说道:“奴家就住在那小屋里,狄老爷不停咳嗽,莫不是受了寒凉?将随我进屋去沏碗姜片茶喝,热热身子。”
狄公婉言推谢:“馆驿不远了,过两条街便是……”说着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茉莉不由他分说,强拽着他的袍袖进了那小屋。小屋内果然十分暖和,屋角烧着一个火盆,炭块正闪烁着红火。狄公见小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张破木床上枕衾被褥很是肮脏,一幅打了补钉的蓝布帘将小屋分隔成两半。
布帘后发出一声婴孩的哭声,茉莉恭敬端上一碗冒着热气的姜片茶,红着脸说道:“这里不比衙厅乐坊,狄老爷委屈将就。别看我们在酒席上披红著绿,那衣裙钗簪都是乐坊借的。”说着一把将布帘拉开,抱起那婴孩便大刺刺解衣喂乳。
狄公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虽有点呛辣,却十分得味,不觉“咕咚咕咚”喝了个罄净。
“你的儿子多大了?”狄公将茶碗搁在桌上,温悦地问道。
“才两个月,唉……”茉莉无限委屈地叹了一口气。
门外传来梆子声,茉莉侧耳细听。
“狄老爷,已经午夜了。”她颤抖的声音里闪出一丝寒意。
“周大都督要发动反攻了。倘若天亮以前还不能摧毁突厥的骁骑营,他们便可长驱直人。茉莉,我看你还是赶快带着儿子去东边葫芦镇躲避一阵吧。不然倘有个山高水低,如何向孩子父亲交待。”
“孩子父亲?他……他……”茉莉的眼睛里闪出了泪花,声音哽咽,满脸愁容。
“他怎么啦?”狄公感到茉莉一腔苦水没处倾到。“孩子他父亲怎么啦?”
“他……他天一亮便要被砍头了!”
“砍头?!”狄公吃一大惊。“他犯了什么王法?”
“我丈夫是军营的一个校尉,他……他是冤枉的。”
“他究竟犯了什么王法、军法,要被砍头?”狄公又问。
“他并不曾犯什么王法、军法,他被人诬告说是掐死了潘校尉的妻子。军法司裁判他死刑,他在牢里已关了一年,前日都督府的批复下来了,今天天亮便要绑去西校场砍头。唉……叫我好不……”说着止不住纷纷堕下泪来。
狄公心中恻隐,说道:“今天天亮便要问斩,大迟了!太迟了!茉莉你能否将你丈夫被诬的详情细末告诉我?”
茉莉含泪点了点头:“狄老爷想听听,奴家不妨说个大略,左右是作了刀下之鬼,这三四个时辰叫我如何捱得?我丈夫与潘校尉虽属同一营盘,但脾性并不甚相合,遇事多不投机。潘校尉口上甜如蜜糖,肚内歹毒十分,遇人时脸上总堆着笑,背里却干着那等见不得人的勾当。我丈夫姓吴,为人憨直,不善言辞,但枪棒骑射却般般胜潘校尉一筹,甚得上司信任。潘校尉十分妒忌,常含恨于怀,伺机加害。
“一日,潘校尉夜里回家,发现他妻子被人掐死在床上,偏巧我丈夫因军营的公务去他家。他便出首告我丈夫杀了他妻子。军法司鞫审时,他说我丈夫多次调戏他的妻子,遭到斥责,但贼心不死,他自己因是同营军官不好反目。他说那天我丈夫探得他在军营值戍,故又偷偷踅到潘家,图谋不轨,遭到潘妻拒绝后,恼羞成怒,便将她扼死了。”
“你丈夫如何辩白的?”狄公问。
“我丈夫说潘校尉血口喷人,他与潘妻从无瓜葛,更不会无端害她性命。兴许倒是潘校尉自己扼死妻子,反行图讹。我丈夫说,那天傍晚他在军械库遇见潘校尉,潘校尉要他捎带点东西回去与他妻子,说他当夜要在军营值戍,脱不出身。又说他妻子身子不适,托我丈夫顺便看觑一眼。我丈夫不知是计,到了潘家叫人半天不应,随后潘校尉竟后面赶到,诬我丈夫杀了他妻子——潘妻果然被人扼死在床上。
“军法司判我丈夫砍头,押在死牢监里。我去军营大牢探望,大牢的守卒道我乐籍未脱,不许我见死囚。因为西线突厥的反叛,都督府事如乱麻,故上司的批复至前日才下达,——天一亮,军营点卯时,便要执刑了。”说罢泪如雨下。
狄公突然问道:“你可知潘家夫妇婚后美满否?”
“不知道。”
“他们有没有孩子?”
“没有。”
“他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听我丈夫说是潘校尉的父亲做的主,对方是个大户人家,他当时还嫌那女子长得不起眼,心中老大不乐哩。”
“你知道他父亲的名字么?”
“不知道,听潘校尉吹嘘说是苏州城里第一等的大官。”
“呵,想来必是苏州刺史潘维良了。——他是个大有学问的人,撰著过许多书哩。潘校尉原来是他的儿子。”
“没想到狄老爷对潘家爷儿俩还如此赞赏哩。”茉莉心里一凉,不由轻蔑地讽刺道。
“我此刻便去找潘校尉,他是不是在军营内?”
“呸!假正经,一锹土上的蛤螟!”茉莉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水。
狄公并不理会,裹紧皮袍便出了破木门。
狄公在大街上独自走着,虽已过了半夜,一路上还是灯火明亮,马车满载着兵士辚辚向西而去。他只恨此事知道得太迟,即便他此时找到了潘校尉,弄清了诬陷的真相,又有何用呢?对,他得设法找到周都督本人,因为大兵压境,非常时期,军法司的裁决没有周都督本人出面干预是无法急速更改的。而周都督正指挥十万大军,准备发动西线的反攻,此时军情如火,军机万变,战策还须最后推敲,调兵遣将,戎器粮草,正忙得不可开交,哪里肯为一个行将执死刑的小军官复审,翻案?但狄公决定犯颜去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倘若侥幸能为吴校尉辩白冤情,豁了死刑,也是老大的积骘。再说为无辜昭雪也是一个父母官的本来职分么。
因为战事频急,都督府已迁到先东宫太子的“狩猎官”。那是一幢巨大的宫殿,宫殿后有一大片岗阜森林,先皇花费巨资修建,专供太子畋猎骑射。太子生前常来这西部边境狩猎,他正是在一次狩猎中不幸丧生,死后便安葬在宫殿后的墓穴里,后来他的妃子的棺柩也运到这里合葬。——如今这一片岗阜森林正密层层安扎了军营。
狄公在辕门费了许多口舌,守卫的军士才答应去营里找潘校尉。
半日潘校尉来了,狄公见他全身披挂,似乎正等待着上阵。行礼毕寒喧几句他便趾高气扬、又冷若冰霜地望着狄公。
狄公笑道:“足下便是潘刺史的公子,叫我好找!半年前我因公务去苏州,顺便拜访了令尊大人。令尊大人学问道德,海内人望,我狄某十分钦佩。临别时,令尊执着我手吩咐道:‘犬子正在邻县大石口军营服役,方便时望多多照拂。’昨日周都督召我来此,询问兰坊军务,故尔特来辕门拜望,也好瞻睹丰采。”
“狄老爷谬奖了。小校一武夫,读书不多,粗知报国大义,只望立功边庭,生人玉门,庶几不辱家门。适才怠慢失敬之处,万望海涵。呵,狄老爷见家父时,家父可曾言及小校的不幸?”
“令尊言及贤阃的不幸遇害,惊感意外……”
“家父原就不应逼我成亲。——我年少不谙世事,功业未立,先有家室,难免烦恼频仍,也挫了小校平生报国之志。偏偏又生出那件不幸,叫我日夜苦闷,无处赴诉。”
“潘校尉莫非自有心上人?”狄公暗惊。
“天地不容。——大丈夫焉可苟且行事?再说贱荆待我十分敬重,夫妇间也恩爱深笃……”
“贤阃系遭歹人毒手?”狄公侧击。潘校尉叹了口气,脸如死灰:“狄老爷,杀死贱荆的正是同营的一个军官。此人是风月饿鬼,专一寻花问柳,荼毒女子。不知怎的,他竟动起了贱荆的邪念,意图诱骗。被贱荆唾责后,恼羞成怒,竟下了毒手,活活将贱荆扼死。上苍有眼,天理昭彰,天一亮他便要被绑去西校场砍头。”说罢又连连叹息,双手捂住了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