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之章:野野口修的手记 · 2

发布时间: 2019-12-01 17:1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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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我回到家,刚做完一点事,门铃就响了。我的住所和日高家相比天差地远,只不过是一栋五层建筑里的一个小套间,工作室兼卧室约占了六叠,剩下的十六叠空间既是客厅也是饭厅,还包含了厨房,而且我也没有像理惠那样的美眷,所以铃响时,只好自己去应门。

从门镜里确认来访对象后,我将锁一扳,打开了门,是童子社的大岛。

“你还是一样,非常准时。”我说。

“这可是我唯一的优点。我带来了这个。”他拿出一个四方包裹,上面印有知名和式糕饼店的店名。他知道我是个嗜吃甜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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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还让你特地跑一趟。”

“哪里,反正我回家顺路。”

我将大岛让进狭窄的客厅,泡了茶,接着走回工作室,将摆在书桌上的原稿拿了过来。“哪,这个,写得好不好就不知道了。”

“我来拜读一下。”他将茶杯放下,伸手接过稿子,读了起来,我则翻开报纸。一如往常,让人当面阅读自己的作品,总令我不太自在。

大概是大岛快读完一半的时候,餐桌上的无绳电话突然响了。我说声“失陪一下”,离开了座位。

“你好,我是野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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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是我。”是日高的声音,听来有点沉重。

“啊,发生了什么事?”我心里还挂念着藤尾美弥子的事,不过日高并未正面回答。他停了一下,问道:“你现在忙吗?”

“谈不上忙,只是有客人在这里。”

“哦,几点会结束?”

我看了一下墙上的时钟,刚过六点不久。

“还要一点时间,到底怎么了?”

“嗯,电话里讲不清楚,我有事想找你商量,你可不可以来我这里一下?”

“可以。”我差点忘了大岛就在一旁,几乎要脱口问他是不是有关藤尾美弥子的事。

“八点怎么样?”他说。

“好。”

“那我等你。”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

我一把听筒放好,大岛就赶忙从沙发上站起,说道:“如果你还有事,那我就……”

“不,没关系,没关系。”我以手势示意他坐回去,“我和人约在八点,还有时间,你就慢慢读好了。”

“这样啊,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拿起原稿继续读了起来。

我也再度摊开报纸盯着上头的文字,脑海里却不停猜测着日高要说的是哪件事。我猜多半跟藤尾美弥子有关,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出来还会有什么事。

日高写了一本叫《禁猎地》的小说,内容描写某位版画家的一生。表面上虽称之为小说,实际上作品中的主角确有其人,是一名叫藤尾正哉的男子。

藤尾正哉和我以及日高读的是同一所初中。或许是因为这段渊源,让日高兴起想把藤尾的故事写成小说的念头。只是这本小说有几点亟待商榷的地方,即其中连藤尾正哉之前做过的一些不太光彩的事情也如实描写,特别是他学生时代的各种奇怪行径,日高几乎是原版重现。就我看来,除了人物名字不同之外,书里的内容根本不像是虚构的小说,就连主角后来被妓女刺死也与现实情况完全吻合。

这本书荣登畅销书排行榜,对于认识藤尾正哉的人而言,要猜出小说主角的原型是谁实在太过容易。终于,藤尾的家人也看到了这本书。

藤尾的父亲早已去世,出来抗议的是他的母亲和妹妹。她们认为:很明显,小说主角是以藤尾正哉为原型,可是她们不记得曾允许谁去写这样的小说。而且这本书暴露了藤尾正哉的隐私,使他的名誉受到不当的诋毁,她们要求将作品全部收回,全面改写……

日高也说过了,对方并未要求赔偿金之类的实际补偿。她们真的只是要求改写作品,还是有其他更深层次的企图,至今仍无法断定。

从日高刚刚在电话中的声音判断,恐怕和藤尾美弥子的交涉不太顺利。可是,把我叫过去又是怎么一回事?如果他们真的谈判破裂,那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就在我左思右想之际,对面的大岛好像把稿子读完了。我把视线从报纸上移开。

“写得不错嘛,”大岛说,“蛮温暖的,透着一股怀旧气息,我觉得挺好的。”

“是吗?听你这么说,我就安心多了。”我的确松了口气,赶紧喝了口茶。大岛这个年轻人虽然和气,却不随便讲谄媚逢迎的话。

若是平时,我们接下来会讨论往后的计划,不过待会儿和日高有约。我看了一下钟,已经六点半了。

“你来得及吗?”大岛机灵地问。

“嗯,还来得及。怎样?这附近有一家餐馆,我们去那儿边吃边讨论?这样也算帮了我一个大忙。”

“好啊,反正我也要吃晚饭。”他将原稿放进皮包。如果我没记错,他应该快三十了,却还是单身。

距离我家大概两三分钟的路程就有一家餐馆,我们一边吃着烤料理,一边商量公事。说是商量公事,其实我们聊的都是杂事。谈话中,我无意间说出接下来跟我约的人正是作家日高邦彦,大岛听后显得有些惊讶。

“你认识那位先生啊?”

“嗯,我们初中、小学都同校,住得也很近,从这边走过去就到了,只是我们的老家都已经拆了,目前正在盖公寓。”

“就是所谓的童年旧识对吧?”

“差不多吧,现在我们也还有来往。”

“啊,”大岛露出羡慕和憧憬的目光,“我竟然不知道。”

“我为你们公司写稿,也是通过他介绍的。”

“咦?是这样吗?”

“一开始是你们公司的总编向日高约稿,不过他不写儿童文学,就拒绝了,又把我介绍给你们,也就是说,他算是提拔我的贵人。”我一边用叉子将烤通心粉送进嘴里,一边说道。

“嗯,竟然有这回事。日高邦彦的儿童文学,这样的标题确实挺吸引人的。”大岛接着问我:“野野口先生,你不想写针对成人读者的小说吗?”

“我很想写啊,如果有机会的话。”这是我的真心话。

七点半,我们离开了餐馆,往车站走去。我站在月台上目送大岛坐上反方向的电车,不久我等的电车也来了。

抵达日高家正好是八点。我站在门前,觉得有点奇怪,屋里一片漆黑,连门外的灯也没有开。

我还是按下了对讲机的按钮,只是没想到竟被我料中,无人应答。

莫非是自己搞错了?日高电话里说的八点,说不定指的不是八点到“他家”。

我回到来时的路上,不远处有座小公园,我边掏出零钱边走进公园旁的电话亭。

从电话簿里,我找到了皇冠酒店的电话号码。酒店职员听到我要找一位姓日高的客人,马上帮我转接过去。

“您好,我是日高。”是理惠的声音。

“我是野野口,日高邦彦在吗?”

“不,他没来这里。应该还在家吧。因为还有工作要赶。”

“不,他好像不在……”我告诉她她家一片漆黑,里面好像没人。

“这就怪了。”电话那头的她似乎颇为困惑,“他跟我说到这里的时候恐怕要半夜了。”

“大概只是出去一下吧。”

“应该不会啊。”理惠像在思索,沉默了片刻,道,“这样好了,我现在就到那边去。大概四十分钟就会到了。啊,野野口先生,你现在在哪里?”

我说了自己的位置,告诉她会先到附近的咖啡店打发时间,就挂了电话。

走出电话亭,在去咖啡店前,我又绕到日高家去看了看。还是一样,灯全部暗着,停车场里日高的萨博好端端地停在那里。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家咖啡专卖店是日高平日调适心情时常去的,我也来过好几次,店主认出了我,问今天怎么没跟日高先生一起来。我说,他和我约了见面,可是家里却没有人。

就这么和老板聊着职业棒球赛,东拉西扯的,三十分钟就过去了。我付了账,出了店门,快步往日高家走去。

才走到门前,就看到理惠从出租车上下来。听到我出声相唤,她回了我一个笑脸。可是,当她看向屋子的时候,脸色忽然沉了下来,显得十分不安。

“真的是全暗的。”她说。

“好像还没回来。”

“可是他不可能出去啊。”

她从皮包里拿出钥匙,往玄关走去,我跟在后面。

大门锁着,理惠打开门进入屋子,接着把各处的灯一一摁亮。室内空气冰冷,似乎没有人在。

理惠穿过走廊,去拧日高工作室的门把手。门锁上了。

“他出门的时候,都会上锁吗?”我问。

她一边掏钥匙,一边侧着头回想:“最近他不太锁门的。”钥匙一转,门顺势敞开来。工作室里同样没有开灯,却不是全暗的。电脑的电源还插着,屏幕发出亮光。

理惠摸索着墙壁,按下日光灯的按钮。

房间中央,日高脚朝我们,倒在地上。

停顿了几秒,理惠沉默地走上前去。走到一半,她突然停了下来,两手捂着嘴,全身瞬间僵直,一言不发。

我也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去。日高趴着,头转向一旁,露出左半边脸颊。他的眼睛微微睁着,眼神涣散。

“他死了。”我说。

理惠整个人慢慢地瘫软下来,就在膝盖碰到地板的同时,她发出仿佛来自身体深处的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