迫不得已,我只好提出新发现的证据——在野野口修的抽屉里找到的几张便条,上面潦草地写着类似故事大纲的东西。从出场人物的姓名来看,我知道那与日高邦彦正在连载的《冰之扉》有关。不过,大纲写的并非已发表的内容,怎么看都像是《冰之扉》的后续发展。
“你为什么要写《冰之扉》的后续发展?你可以对此作出解释吗?”我问野野口修,结果他回答:“那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练习。只要是读者,不管是谁都会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去揣想未来的剧情吧?我只是稍微积极一点,把它具体化而已,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你不是已经辞去教职,走上专业作家的路途了吗?有必要再进行这样的练习?甚至牺牲自己的写作时间?”
“请你不要出言讽刺,我还称不上专业作家,技巧更有待磨炼。何况因为根本没有约稿,所以我时间极多。”
野野口修的话依然无法说服我。或许是我的表情泄露了这种想法,他看着我继续说道:“你好像硬要把我说成日高的捉刀人,真是太抬举我了。我根本没有那种本事,相反,听你这么说,我心里还想,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该有多好。如果事实真如你所推理,我肯定会大声高喊:‘那些作品全是我写的,真正的作者是野野口修!’可是很遗憾,不是。我写的东西当然会用自己的名义发表,根本没有必要借用日高的名字。你不觉得吗?”
“我也这么想,才觉得难以理解。”
“根本没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你只是推测有误,才会得出奇怪的结论。你想得太复杂了。”
“我不这么觉得。”
“拜托你就这么想吧。我希望这个话题到此为止,你们尽早对我起诉。什么动机我都无所谓,报告上你爱怎么写就怎么写。”
野野口修一副豁出去的样子。
走出病房,我将刚才的对谈回味了一番,左思右想,总觉得他的供词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不过,正如他所言,我的推理确实也不够周全。
如果他真是日高邦彦的背后代笔,有什么理由让他非得这么做呢?
是因为日高邦彦已是畅销作家,相较于一个新人,用他的名义出书会卖得更好吗?不过,日高走红之前的作品应该也是野野口修写的,如果真是这样,他把其中之一拿来作为自己的处女作发表不也很好吗?
还是因为他仍担任教职,想尽量不公开自己的身份?不,那太奇怪了。就我所知,没有老师是因为以写作为副业,而在学校混不下去的。况且,如果要野野口修二选一,他肯定会毫不犹豫地舍弃教师这个饭碗。
还有,他自己也说,如果他真是影子作家,都到这个节骨眼了,干吗还要否认?对他而言,“日高邦彦的影子作家”这一头衔肯定是光荣的。
不可能,我敢断定。
对于野野口修这号人物,我多少有些认识。根据我的了解,他的自尊心非常强,也很有自信。说他为了想成为作家而去抄写谁的作品来练习,根本不可能。
回到总部,我把和野野口修的对话呈报给上司。迫田警部从头到尾都苦着一张脸听取我的报告。
“野野口为何要隐瞒杀人动机?”听完报告,他问我。
“我不知道。连犯罪事实都承认了,却迟迟不肯说出杀人动机,我想这其中必定藏有天大的秘密。”
“你还是认为和日高的小说有关?”
“是。”
“你说野野口修是真正的作者,不过他本人并不承认啊。”
很明显,警部不愿再为这个案子多花时间。事实上,部分媒体不知从哪里得知消息,已经找上专案组,询问野野口修替日高邦彦捉刀的可能。当然,警方会尽量避免作出明确的回应。不过,也许最快明天一早就会看到报纸披露这一消息。如果真是那样,打来询问的电话定然令人应接不暇。
“他说是因为两人吵架,一时冲动就把对方杀了,可如果连吵架的内容都查不清楚,我们是无法结案的。我甚至想,他不肯说出真正的动机也就算了,可否请他发挥作家的长处,给个适当说辞?不过,要是在开庭时被法官揪出语病,也真够戗。”
“我想,因为吵架而冲动杀死对方的供词并不可信。野野口修是在离开日高邦彦家后,才又绕过庭院,从工作室的窗户侵入,可见在那时他已有了杀人意图。恐怕在此之前,他和日高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致使他萌生杀机。”
“之前他们谈了些什么?”
“野野口修的手记里只有些无关痛痒的对话,但我想他们谈的应该和今后的写作活动有关。”
日高邦彦就要搬去加拿大了,如果野野口修真是他的背后捉刀人,那么关于日后的工作,肯定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或许在商量今后如何配合的当口,野野口修起了不满?
“他们谈的是继续担任影子作家的条件?”
“或许。”
我们对于野野口修的银行账户已经全面清查,但看不出日高邦彦定期汇钱给他的迹象。然而,此案若能单纯以金钱收受来作衡量,就好办了。
“看来还是得再调查一下日高和野野口的过去。”警部作出结论,我也表示赞同。
这天,我和一位同事一起去拜访日高理惠。她没留在家里,搬回了位于三鹰的娘家。自从野野口修被捕以来,这是警方与她的初次会面。上司已经在电话中和她谈过逮捕野野口修的经过,但关于捉刀代写的事,她应该还不知情,要是接到媒体的追问电话,她必定一头雾水。而我可以想象,她本人恐怕也有一堆问题想问我们。
我把整个事发经过又对她扼要说了一遍,然后提到从野野口修房里找出的小说原稿,她果然露出一副被吓坏的样子。
我试着问她,对于野野口持有的原稿和日高邦彦的小说内容酷似有何想法,她却说毫无头绪。
“说外子从谁那里窃取小说的创意,或是以他人的作品为踏板,这绝对不可能!因为他每酝酿一本小说,总是绞尽脑汁、万分辛苦,更别说是请人捉刀代写了……这我怎样都无法相信。”
日高理惠的语气虽然平静,眼底却已浮现怒意。对于她的说法,我无法照单全收。她和日高邦彦结婚才一个月,对于他的一切,很难说全盘了解。
或许是察觉到我的想法,日高理惠又道:“如果你以为我们结婚的时间很短,相识不久,那就错了,我曾是外子著作的责任编辑。”
对此我们也确认过了。她曾经在某出版社工作,好像就是因此而认识了日高邦彦。
“当时我们俩曾为了下部作品进行过艰辛的讨论。虽然最后我负责编辑出的长篇小说只有一本,可是如果没有我们的讨论,那部作品根本不会产生。所以声称和野野口先生相关,简直是无稽之谈。”
“那部作品叫什么名字?”
“《萤火虫》,去年出版的。”
我没读过那本小说,于是询问一起去的同事。关于日高邦彦的小说,很多刑警都想办法翻了一遍。
他的回答很清楚,且意味深长。他说,在野野口修的笔记和磁盘里,恰恰没有与《萤火虫》内容相符的稿子。
事实上,类似的作品还有很多。它们的共同特征是,皆为日高邦彦出道三年内的作品。而在此之后的作品,也有将近一半在野野口的屋子里找不到相符的原稿。根据我的判断,日高邦彦一方面请野野口修当捉刀人,一方面自己也从事创作。
所以,就算有像日高理惠讲的“没有我们的讨论就不会产生”的作品,也不足为奇。
我将提问内容稍作改变,问她是否知道野野口修杀害日高邦彦的动机。
“关于这点,我一直在想,不过真的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野野口先生为什么要对外子……老实说,至今我还是无法相信那个人就是凶手,因为他跟我们是那么亲密,我从没见过他俩动手或是吵架。我依旧以为,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从她的表情感觉不出她是在演戏。
告辞的时候,她送了我一本书,灰色的封面掺着金粉,是《萤火虫》的单行本。她送我书,或许是希望我读后别再怀疑她丈夫的实力。
当天晚上,我开始读那本书。其实之前我问野野口修,日高邦彦是否有推理小说之类的作品时,他提到的就是这本。我不知道其中是否有特殊的用意,不过再进一步思考,或许是他特地举一本与自己无关的作品。
《萤火虫》描写的是一个老男人和他年轻妻子的故事。男人是位画家,妻子原是他的模特儿。画家一直怀疑妻子对他不忠,就这点来看,与一般通俗小说并无二致。不过,事实上画家的妻子拥有双重人格,而自从画家得知此事之后,剧情急转直下。那女人的其中一个分身有个年轻情人,两人正计划要谋杀画家;另外一个分身却忠实于画家,且打心底爱他。画家考虑着是否该将妻子送进医院治疗,就在此时,书桌上放了这么一张便条:“会被精神科医生杀死的是‘她’,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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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就是说,治疗过后,并不能保证被留下的是爱着画家的那个分身。不用说,这张便条是恶魔妻子放的。
苦闷的画家夜夜都梦见自己被杀害的情景:拥有天使般容颜的妻子对他展露微笑,突然,卧室的窗户开了,一个男人从外边窜了进来,持刀对他展开攻击,眨眼之间,男人变成了自己的妻子……他重复做着这样的梦。
最后,他的生命果真受到威胁。在正当防卫时,画家把妻子刺死了。然而,此后他却有了新的烦恼。在妻子被杀的前一刻,她好像刚变换了人格,他不知自己杀死的是天使还是魔鬼。这成为了永远的谜。
以上是我的大略整理。或许阅读能力强的人看后会有更特别、更高明的解释,譬如说男性日渐衰退的性欲或潜藏在艺术家体内的丑恶心机等,这些恐怕要深入体会才行。不过,语言文字水平一向很低的我,既不懂分章断句,又看不出表现手法的好坏。
这样说对日高理惠是抱歉了点,不过,“不太有趣”是我对这本书的真实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