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放学后。
比赛次日停止训练,射箭场空无一人。旁边操场传来其他运动社团的叫喊声,只有这片空间沉浸在一片异样的寂静中。
我穿过射箭场走进活动室,拿出自己的弓具,架好弓,把护胸、护腕、箭筒系好。站在起射线上,觉得身心都挺了起来,像是被植入了金属芯。
终于到了最后一步……
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也许是知道已经将自己逼到无路可退的境地。我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
听见有人踩着杂草走过,一回头,身穿制服的惠子正穿过射箭场旁往活动室走去。
她轻轻挥挥手,对我说了声“真早”。我也冲她挥挥手,不知是否掩饰了僵硬的表情。
惠子抱着看似沉重的书包进了活动室,门砰的一声关上,像是撞在我心上。
“今天放学后有事吗?”第五节下课后,我叫住她。她回答说没什么事,我说那就一起射箭吧。
“老师主动找我可真难得呀,当然没问题。要准备参加全国大赛了,能给我开小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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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当然,最好没人打扰。”我想尽量说得随意,可口气听起来有点不自然。惠子并没在意,说了句“放学后见”就进了教室。
惠子……就这么被抛出去了吗——看着她的背影,我想。
盯着紧闭的房门,我还在困惑这么做对不对,心想,没必要这么做,就这样不闻不问任时光流逝,只要日后能想起曾经发生过这种事就行了。就算我坚持自己的做法,也没人会得救,没人会高兴。这么一想,心情更加沉重,甚至想就此逃走,但另一方面,想知道事情真相的念头左右着自己的意志,这也是事实。
门开了,换好训练服的惠子一手持弓走了过来,腰间的箭筒咔嚓作响。
“好久没有两个人单独练了,有点紧张。”惠子开玩笑似的缩缩脖子。
我说:“先随便射五十米靶吧。”
挂好靶,我们站在五十米起射线前。惠子面向靶子站在右边,从我这边能看到她的背影。
我们俩开始射箭,几乎没有对话,各自射了六支,说的只是相互打气的“射得好”。
收回箭往起射线走,惠子说:“我不太赞成比赛第二天不训练。一参加比赛,姿势总会乱,最好尽快修正过来,所以最好还是比赛次日接着练,过一天再休息。”
“我会考虑。”我心不在焉。
这样的情形重复了几次。我没怎么练,假装在专心指导她,其实脑中只想着一件事——该怎么开口呢?
到了五十米的最后一次。
“看来会比昨天的成绩好呢。”惠子把计分册卷好放进口袋,开心地说。我说了句“太好了”,她如果回头看见我紧绷的脸,一定会感到诧异。
她搭上箭,慢慢举起弓,缓缓拉开,神情严肃。弓拉满了,嗖的一声,箭飞向空中,急速穿过空气,砰的一声正中靶心,箭的影子如同日晷的长针一般从靶心投射出来。
“好箭法!”
“谢谢。”惠子愉快地搭上第二支箭。一年级时瘦削的肩背现在看起来强壮多了,这三年里身心都已成长——一瞬间,我走神了。
她调匀呼吸,准备再次举弓,锐利的目光看着靶子。
只有现在了,如果此时不说出来,就永远别想开口。我一咬牙,叫了一声:“惠子。”
正准备摆开架势的她停住了,紧张的神情倏地松弛下来。她放松身体,问:“什么事?”
“有事问你。”
“嗯。”她看着靶子,等我开口。
短短的几秒钟,我口干舌燥。舔舔嘴唇,调匀呼吸,我自言自语般说:“杀人……你没害怕吗?”
我不知她是否马上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过了一会儿,她才作出反应。
她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用平时那种语气说:“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说的是那起事件吗?”
“对,就是它。”
她声音爽朗,半开玩笑地说:“原来我是凶手呀。”
我看不见她的脸,大概也是恶作剧般的表情。她就是这样的女孩。
“我不会去检举,只是想知道真相。”
惠子沉默了片刻,像在琢磨怎么逃避,又像对我突然追问感到困惑。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慢慢举起弓,像刚才那样拉满,奋力射出。箭嗖地中靶,插在靶心左侧。“你说,为什么我会是凶手?”惠子保持着姿势。她的语气仍那么悠闲,令我吃惊不已。
“因为能布置出那个密室的只有你,我不得不认为你是凶手。”
“说得太奇怪了。照北条雅美的推理,那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简单办法,不是吗?那还是老师你告诉我的呢。”
“那办法确实谁都能做,但其实是个圈套,凶手实际上并没有真正使用。”
惠子再次沉默,我觉得她是在掩饰内心的震惊。
“这想法真是有趣又大胆。那么,凶手用的又是什么办法呢?”
她说得轻松,这回答本身就像在表明她并非和事件无关。我更绝望了。
“发现这个圈套是因为我确信凶手并非从女更衣室入口,而是从男更衣室入口逃走。之所以这么有把握,是因为有你不知道的证人。案发时那人正好在更衣室后面,能证明没人从女更衣室入口逃出来。于是,北条雅美的推理就不能成立。也就是说,凶手是从男更衣室入口逃走的。这样,密室阴谋的关键就集中在一点,即是否能从门外用木棍把门顶住。这一点警察早就查证过,答案是不可能,因为从发现的木棍上找不出丝毫动过手脚的痕迹,对木棍的长度、大小、形状和弯曲度的检查结果,也证明无法从门外进行远距离操作。”
“你是说这种见解不对?”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但仍很平静。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摇摇头说:“警察的见解没错,这也正是我苦恼的地方。其实,警察和我都在重复毫无意义的试验。那根木棍不可能从外面顶上,但我们没想过换了其他棍子会怎样。”
惠子的背痉挛般动了一下。像是在掩饰自己的失态,她大声询问:“其他棍子?这话什么意思?”
“比如,假如凶手用的是更短的木棍会怎样?被发现的那根木棍大约和地面成四十五度角,这样顶着门需要很大力气,无法远距离操作。但如果木棍和地面的角度接近于零,就不需要多少力气,从门外也可以操作。”
这简直像是在上物理课。惠子怀着怎样的心情在听呢?我看得出来,她的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也许当真有你说的那种木棍,可事实上顶住门的明明就是那根,你不是也看到了?”
“没错,当时照你说的从通风口往里看,确实看见那根木棍顶着门。”
“这么说……”
“你听我说。我确实看见了那根木棍,但不能因此断定没有其他木棍顶着门,对吗?”
“……”她无言以对。
“怎么啦?”
“没什么。然后呢?”
“你看下面这说法怎样:凶手事先准备了两根木棍,一根是在杀人现场被发现、无法从门外操作的,姑且叫第一根棍;另一根是长度、弯曲度都能从门外操作的,把它叫第二根棍。作案后,凶手先把第二根棍用结实的线或铁丝缠住,线的一头甩到门外,然后把门打开一条勉强能过一个人的缝,把两根木棒靠在门上,出去后小心关上门,这样两根木棍会轻轻顶住门。这时,凶手用刚才准备好的线或铁丝,让第二根棍牢牢把门顶住。第一根棍不是拿来固定门的,不用管它。最后,把线或铁丝剪掉。”
发现尸体时,我从通风口往里看,昏暗中看见一根顶着门的长木棍,那是第一根棍,也就是“替身”。
“想象力真丰富。”惠子故意摇摇头,那动作看起来像在忍受着什么,“可门上确实有你所说的第一根棍顶过的痕迹,这怎么解释?”
“这个简单,只要事先弄好印迹就行。相反,不能留下第二根棍的痕迹,要用皮革或布片之类的东西把棍子两端缠上。”
“嗯……理论上讲得通。”
她从箭筒里拔出第三支箭,小心地搭在弦上——在我看来,她是想借此让自己平静下来。“还剩下一个重要问题。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撞开更衣室门进去时,屋子里应该有第二根木棍。”
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该摊牌了。
整个阴谋最重要的问题就在这里,而这也正证明布置机关的是惠子,我预料到她会拿这点来做挡箭牌。
“这确实是个难关,因为是我证明当时室内没有那东西。但破门而入时,我的注意力全在村桥的尸体上,如果凶手趁机收回物证,我就见不着了。那么,能收回的是谁呢?很遗憾,惠子……只有你。”
如同被冻住一般,她僵立不动,不知正现出怎样的表情。我乘胜追击:“当然,你大概会说,那么长的木棍无法避人耳目,如果拿在手中会令我感到奇怪。不错,一般情况下是这样,但你选择的第二根棍却是拿着也不会让人起疑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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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子抬了抬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也不用卖关子了,那就是——箭。这样,只要放进箭筒就不会被发觉了。你的箭太短,用的大概是我送你的幸运箭,长二十八点五英寸,也就是七十二点四厘米。我测试过了,这大约是能顶住更衣室门需要的最短长度。这个长度不仅只需一点力气就能把门牢牢固定,还有个好处,即顶着门的箭隐在门轨里,从远处看不清楚。另外,箭的颜色也不惹眼,没人会注意昏暗的屋子角落横着一支细细的黑箭,何况还有引人注目的替身——第一根棍。”
我一口气说完,等待她的反应。我期待她会死心,将事实和盘托出,因为我不想这样一再追问下去。但她不动声色:“有证据吗?真是个不错的推理。第二根棍……有意思。但如果没证据,终究只是个假设。”
她想必大受刺激,却还能如此冷静应对,令我很是佩服。如果没有这样的意志,也不会引发这起事件了。
“当然有证据。”我声音里的冷静不亚于她,“你看看带在身边的幸运箭号码,写着‘12’,对吧?我送给你的箭应该是3号,可3号箭不知为何却在加奈江那里。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是这么推测的:用来顶门的是12号箭,3号箭自然在你身边,尸体就要被发现时,你把3号箭放回我的弓具盒,破门而入的一刹那,你捡起12号箭放进自己的箭筒。你本该把这两支箭换过来,但你没换,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记得箭的号码。后来加奈江也说要幸运箭,选的恰好正是3号。”
昨天在比赛现场发现写着“加奈江”字样的箭是3号时,我再也无法无视一直被自己忽略的设想,所有的谜团也因此连锁反应般迎刃而解。
“这个……”惠子又举起弓,“也不过是推测而已。我有许多理由可以辩解,首先,那天我不是一直在和你一起训练吗?”
她拉开弓,开始瞄准,肌肉紧张——估摸着这紧张到了顶点,我不动声色地说:“你的任务是布置密室,杀死村桥是宫坂惠美的事。”
砰的一声巨响,惠子的弓弦断了。猛地松开的弓朝反方向弹去,在惠子手中颤抖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