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11点,平凤又过来看非明,她脸上的妆都没卸彻底,眼圈乌青,想是刚“下班”回来。她到的时候非明刚昨晚各项检查,倦倦地又睡了,手里还捏着个维尼熊,桔年正低头看着报纸上的连载,听到平凤的脚步声,抬起头笑了一下。
平凤轻手轻脚地搬了张凳子坐到桔年身畔,看了看非明,“没大问题吧,这孩子也怪可怜的。”
桔年把报纸搁在膝盖上,点了点头,“医生说,等检查结果出来,没什么事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看你这付样子我心定多了,小孩子嘛,谁没个三灾五难的。”平凤说着,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旧信封,塞到桔年的报纸底下。
桔年略打开一看,吃了一惊,“你哪来那么多?”
平凤拿起一个自己带来的苹果削着皮,“赚的呗。不是给你的,是还你的,上次的事你忘了?”她指的是自己断腿那次,桔年后来替她还了“讹诈”唐业的那五千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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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年压低了声音:“我是问一时间你哪弄来那么多?”
平凤的生活方式桔年多少也知道一点,那些钱来得也不容易,平凤家里有拖累,有时手头活络一些,除了补贴那些看不起她的弟妹,就是给自己买各式各样的衣服和护肤品,不花尽最后一分钱誓不罢休的架势,从来也没有什么积蓄,掏空了再去没日没夜地挣一轮,实在急用,经常五十一百地问桔年借。用平凤自己的话说,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人生苦短,谁管得了明天的事。
平凤低头笑道:“你还真不相信我会遇到‘人傻钱多’的大鱼?最近钱来得容易……总之这钱你拿着,你现在正是用到它的时候,看这孩子一张脸白得跟墙似的,出院后也给她买点好吃的。”
桔年也不推脱,从信封里抽出部分,放到自己口袋里,剩下的塞回平凤手中,“你自己也攒着点吧,我们年纪都不小了……尤其是你,总得有些防身钱,现在非明身体不好,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了。”她见平凤不接,索性直接放到平凤未拉好的包中,“你说及时行乐也没错,可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有明天要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平凤默默听着,看到非明床上摆着的一堆小玩意,换了个话题,笑着用脚轻轻踢了桔年一下,“有人送的吧?”
桔年笑笑不答。
平凤道:“真看不出他一本正经的样子,还知道买这个。”见桔年依旧没什么反应,她继续说道:“你别装傻,我昨天看见他,想不到到你们还一直联系着,要不他能那么赶巧,孩子一病就眼巴巴地赶过来?我看他就不错的。”
桔年这才意识到她说的是唐业,笑道:“别胡说,别人……”她打住了,她当然不能说出来,唐业喜欢男人,或者,他说他“喜欢过男人”,虽然这对于桔年来说都没有什么分别。
“别人怎么了?你倒是说啊。”平凤可没有这么轻易放过,“说不出了来吧,我说刚来的时候你怎么看上去心情不坏,想着他吧?说实在的,昨天我发现他看你的眼神都不一样,那种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桔年赶紧“嘘”了一声,笑着制止了平凤越说越激动的势头,“求你了,这里是儿科。”
平凤收敛了一些,声音放到最低,可依然坚持往下说:“有时候我觉得你都成仙了,整个都没七情六欲了,话又说回来,真要那样还好,就成木头疙瘩了,什么都不用烦恼,可你真能那样吗?人活着吃五谷杂粮,就免不了俗事,就拿现在来说,你一个人带着个病孩子,敢说一点不苦?事实明摆着,什么不要钱?你总说我不为将来打算,我看这话说的是你自己……桔年,说到底你跟我不同,我不打算,是因为我没办法了,可你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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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桔年笑笑,平凤向她说教,那种感觉有点怪异。
“怎么不是,大道理我说不出来,可有些东西是人都懂,说白了,女人就该有个男人,睡觉的时候有人抱着,倒霉的时候有人靠着,就这么简单。你说那个姓唐的什么不好,有几个小钱,长得人模人样,看上去也不坏,最重要人家对你有点那个意思。你知道的,我们都在里面待过,再找个好男人不容易,身家清白的,谁没事找个刑满释放的,你当他是耶稣?对了,他知道你在里面待过吗?”
“谁?”桔年怔了怔,“哦……我跟他说过。”
“那你还想怎么样,我说桔年啊,你上辈子算烧了支高香,听我的,别傻了,就算为了这孩子,活得正常点,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别人要是问我想找个什么样的,我只求一件事,给我一个不在乎我的过去,也跟我的过去没有关系的人。”
“不在乎我的过去,也跟我的过去没有关系?”桔年机械的重复了一遍。
两人的说话声尽管压得很低,还是惊动了床上的非明。非明动了动,迷迷蒙蒙地睁开眼,张口就问,“韩述叔叔走了吗?”
桔年忙说:“平凤阿姨来看你了。”
平凤把削好的一个苹果递给非明,非明看了她一眼,没有伸手去接。
“还想着你的毒苹果呢?”桔年赶紧代非明接过,转而对平凤笑道:“这孩子真把病怪到苹果上了。”
平凤也不说什么,顺势站了起来,把背包挂在肩上,“我也该回去睡一觉了。”
桔年送平凤出去,非明也没跟平凤说再见。这已经不是她头一次对“平凤阿姨”那么冷淡,自从她间接得知这个阿姨和姑姑认识的,这种态度就一直没有改变,不管桔年怎么责备和劝说。
也许对于非明来说,桔年是她的姑姑,她没得选择,所以她必须忽略姑姑也曾经是一个囚犯这个事实去爱姑姑,但是平凤是个外人,一个有不堪过去的外人。
有时桔年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教非明判断善与恶,孩子不理解其中太复杂的东西,即使她长大了,也未必能够理解,这也许跟年龄没有关系,这个世界的判断标准本来就是如此。她不知道该为孩子日益分明的是非观念感到悲哀还是庆幸。但不管怎么说,非明有一个清白的人生总是好的,不像她,半生都活在混沌的灰色中,她爱上过杀人犯的儿子,被也许犯了罪的男孩子爱过,因抢劫包庇罪入狱,收养个来路不明的孩子,再跟个妓女做朋友,终于有一个男人说也许能给她一段新的生活,结果却是个同性恋。桔年想,究竟主宰她命运的神要有多么天才,才能导演这一出疯狂的幽默剧。
下午,禁不起非明一再地抱怨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是如何地恶心,桔年慢慢地开始着手收拾东西,非明的身体状况和发病原因她心里有数,也许快的话,从医生那拿到了检查结果就可以出院了,毕竟这个病并不是在医院里躺着就可以根治的。
非明住在一个容纳了三张病床的房间里,其中一张空着,另外一张躺着个患有重病的孩子,连吃饭起床都没有气力,只能靠外婆等家里人伺候着。那女孩比非明还大一些,可发育得很迟缓,看起来十岁都不到,头发所剩无几。非明都不敢直视那个女孩,她已经知道害怕那种生命的脆弱感,只得一个劲地问桔年出院的信息。
“姑姑,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
“韩述叔叔会不会来接我?”
“待会我们出院的时候记得要拿韩述叔叔送我的东西。”
……
终于,临近医生下班的时间,才有护士进来叫桔年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桔年点头时,非明的表情犹如看到了黎明的曙光。
几分钟后,桔年坐在医生办公室。负责非明的医生是个看上去非常和蔼的老头,他询问过桔年的身份,以及非明父母未能到来的原因之后,就一遍一遍地翻着非明的病例和检查报告。
尽管桔年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是那沉默的气氛和缓慢翻动纸页的声音依然让她局促而不安。
“谢非明是你的侄女……那么,你对她的身体状况还是有所了解的吧。”良久,医生总算是开了尊口。
桔年点了点头,再难说出口,也不过是“癫痫”两个字。从收养非明的那一天她就已经知道了。最初的几年,她一直都在担心着,害怕这个犹如定时炸弹一般的病随时会在非明身上发作,可是非明就像个健康的孩子渐渐长大了,可这个病潜伏了太久,久到连桔年都误以为它是不存在的。
那医生看了桔年一眼,随即从一叠检验报告中抽出非明头部的影像图,然后用手中的笔端点向图的某处。
桔年只看到一个白色的小点。
医生缓慢地说:“我们初步诊断为患儿的大脑半球处长有一个大小约4CM×3CM的胶质细胞瘤。”
桔年沉默,静静地看着医生,仿佛一时间难以明白医生的意思。
“换而言之,我们认为谢非明患有脑肿瘤,这很可能就是导致她癫痫发作的根本原因。”
这一次桔年听懂了。她发现自己再一次犯了错误,就像以往很多回,面对恐惧,她都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足够的准备,其实都没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