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军靴又往前踏了两步,停在风烟面前一尺处。风烟蓦然抬头,不自觉地往后一退,她并不是害怕,只是一种本能的紧张和防范——近在咫尺,四目相对,她眼里那一丝心虚,几乎是无处遁形。
“就是!”佟大川在旁边鼓噪着,“这么远,怎么可能站在这里练箭,凭你那点儿力气,根本连靶心都射不中!”
风烟仍然看着杨昭,不能再低头,低头就输了。“如果,我能射中靶心,又如何?”
杨昭微微一笑,一字字地道:“那么今夜之事,与你无关。”
风烟不禁惊喜出于望外,“当真?”
“我说过的话,从来一言九鼎。”杨昭一抬手,“弓箭。”
旁边的随从立刻递上了弓箭,风烟看了一眼,弓是好弓,如果在往常,用这样的弓,在这样的距离下,射中箭靶,她敢说有九成把握。可是现如今,一只手臂受了伤,力道和准头难免大打折扣。
掉转身,正对箭靶,搭箭开弓——风烟突然觉得右臂的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弓弦拉到八分满,就再也使不上力气,从肩到臂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刚才匆匆忙忙包扎的伤口,一定是用力过度崩裂了。
杨昭沉默地看着风烟的侧脸,她的脸色,是一种失血的苍白,额上有冷汗。以前的神气和骄傲,仿佛都化成了一种无助的倔强。可是纵然到了这个时候,她的美丽,仍然不减。
她是不愿低头求饶,还是不屑?
从走进靶场看见她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知道,在帐外袭击他的,就是风烟——就连她这么做的理由,他都可以猜得出来,是为了粮草的事吧。
从开始到现在,这么多回了,如果他想要为难她,早就有机会。
可是,他不能啊。明兰传小说
风烟觉得箭尖的锋芒渐渐有些颤抖。右手已经开始脱力了,再不射出这一箭,只怕就会完全失去了准头;但若就这样射了出去,箭绝对到不了靶心,就会中途力竭坠地。
一时之间,进退两难!
“虎骑营的弓箭,你用不惯?”身后传来杨昭的声音。
风烟还来不及回话,忽然之间,一只手从后面过来,握住了她拉弦的右手,而另一只手,扶住了她的弓胎。
一种陌生的温暖,突然把她包围了起来。
风烟几乎傻住了,感觉得到这只手帮她慢慢拉开了弓弦,直到满弦。箭锋和靶心的对峙,稳如山岳。
“射。”耳边传来低低的一声,几乎轻不可闻,风烟本能地松了手。
箭如流星,“铎”地一声,直入靶心!
“好箭!”几个虎骑营的士兵一时忘形,脱口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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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怎么回事?风烟几乎不敢置信地盯着那支没入箭靶,簇尾还在轻轻震颤的箭。这真的是从她手里射出去的吗?那个在她身后的人,又是谁?!
“回去好好包扎一下,不要再闹了。”耳侧传来低低的一句,仿佛带着轻轻一叹,还有一丝他呼吸的温暖气息。
风烟没有勇气回头。这一刻,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具泥塑木雕,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太混乱,太意外,太震惊——她已经手足无措!
是杨昭。他明明知道?他明明知道她就是那个夤夜潜入虎骑营,在帐外暗杀他的人!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给她机会,放她走?
“听说陆姑娘箭术鞭法双绝,果然不假。”杨昭收回了手,抽身退后两步。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好像刚才的一切,根本就从来没有发生过。
风烟只好维持缄默。在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说什么?
杨昭的脚步声走向靶场门口,“既然已经射中了,刚才就算是一场误会。”
“指挥使!她——”
佟大川还欲分辩,杨昭已经截断了他,“回营吧。”
“是。”听命已经成了习惯,佟大川反射性地答应了一声,可又不甘心地转头看了风烟一眼,刚才那一箭……是她的本事,还是运气?
虎骑营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工夫,偌大一座靶场,只剩下风烟一个人待在中央。刚才的灯笼火把都纷纷去得远了,人声已渐不可闻,风烟才蓦然回过神来。
冷汗浸透了背后的衣衫,手脚都已经酸软。
可是刚才的那一幕,到现在还在她心头震动。杨昭的手,扶住了弓弦的那一瞬间,那种暖意,和坚实稳定的力量,隔了重衣,还仍然感觉得那么真切而分明。
风烟扶住了受伤的那只手臂,一片混乱。夜探虎骑营,竟然如此轻易地摸到杨昭帐前,他们的人都哪里去了?行刺,失手,受伤,逃逸,这一连串的事情,都在片刻之间发生,最摸不透的,还是杨昭的态度。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此刻要杀她,不正是一个天赐良机吗?难道他又有什么计谋,欲擒而故纵。可是区区一个陆风烟,有什么利用价值,值得他这样煞费苦心?
寒风呼啸而过,风烟这才觉得冷。只有那只被杨昭握住过的右手,如被火烫,到现在还仿佛是灼热的。
“风烟,风烟!”
宁如海的叫喊,从帐外二三十米就已经开始响了起来,生怕别人都不知道他回来了似的,一路疾风般冲进了风烟的营帐。“风烟,我回来了!”
正坐在案前,一只手托着下巴出神的风烟,几乎被惊着了,“谁!”
宁如海一脸兴奋,“除了我,还有谁敢跟你这么大呼小叫的。怎么一个人呆在帐子里?我刚才满营转了一个遍,就是没见你的影子。”
风烟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看你这一身土,累坏了吧。”夜旅人小说
“不累,看见你就不累了。”宁如海解下包袱佩剑,坐了下来,“风烟,这趟回京,我真是放心不下,生怕你留在这边,再惹出什么祸来,得罪了杨昭那狗东西……”
“宁师哥!”风烟眉头一皱,“我这不是还好好的吗?”宁如海笑道:“好好,我不说了。刚才回营的时候,看见营外的驻防又增加了一倍,觉得奇怪,问了门口的卫兵才知道,说前些日子,大营里出了不少事。”
风烟叹了一口气,“是啊,简直是鸡飞狗跳。”
宁如海端起茶,一饮而尽,歇了口气,又急着追问道:“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风烟道:“先是十七日夜里,虎骑营那边嚷嚷着有刺客,然后隔天晚上,有一股瓦剌的骑兵过来趁夜偷袭大营,可是在营外就被咱们这边的埋伏给截住了。紧接着,这两天各营都有失踪的人,其中把总以上就有三个,尸体都是在营外发现的,可能是瓦剌人干的……但他们又是怎么出营又落了单呢?”
宁如海道:“会不会是因为粮草被烧了,怕打败仗,所以才往营外逃的?”
“那倒也有可能。”风烟点了点头,“说到粮草,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在后面。恐怕你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来。”
宁如海奇道:“会有这样的事?风烟,这趟回京,大人还说要找川陕总督吴信锋就近调度粮草,但一直想不到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狗官帮咱们这边的忙。”
风烟在桌边一拍:“宁师哥,听了你可别跳起来——那批被烧掉的粮草,又自己回来了!”
“什么?!”宁如海果然噌地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铜铃儿一般,“这怎么可能!咱们都是眼睁睁看着粮草库被烧了呀。风烟蹙眉道:“谁说不是。可当时,被烧的是粮草库没错,却不是粮草。”
“粮草就堆放在粮草库里,这还不是一回事么?”
“前几天凌晨,原来粮草库被烧的废墟被人挖开了,下面居然有一个地窖,堆的都是粮草。大伙儿都傻了眼,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风烟缓缓地在原地来回踱了两步,“还有件叫人惊奇的事,昨天川陕总督吴信锋亲自带着人来拜见杨昭,还带来了大批的军粮和药材,说是替朝廷慰军……”
“吴信锋难道疯了吗,”宁如海失声道,“他这么做,就不怕王振跟他过不去?”
风烟叹了一口气,“我也这么想。吴信锋绝不是心甘情愿和王振作对的,那又有什么人,能令这权重一方的川陕总督、封疆大吏,这么卖力地运粮运药,跑到这里来?再说,他既然是奉朝廷之命来慰军,怎么会连我们大人都不知道这件事呢。”
“刚才你不是说,他是来拜见杨昭的么?也许他是想巴结杨昭这个都御指挥使吧。”宁如海道,“不管吴信锋到底有什么目的,对咱们来说,这总是一个好消息,以后不用再为置办粮草发愁了。”
风烟在他对面坐下,“宁师哥,你想一想,这些莫名其妙的突发事件,像不像是有人在暗中操纵着?烧了粮草库,紧接着瓦剌就来偷袭大营,就好像他们知道咱们这边已经乱成一团似的。奇怪的是,咱们这边好像也算准了他们会来摸黑偷袭大营,还在营外设好了埋伏!”
“歼灭了瓦剌的偷袭,粮草又从天而降地回来了,吴信锋就赶在这个时候,不早不晚地来送粮草,甚至还想得那么周到,连预防冻伤的药材和御寒的火炭都一样不缺……怪事接二连三地层出不穷,这到底是为什么?还有,那几个失踪的人,和这一连串事情同时发生,会不会其中有什么关联?”
“等一下,等一下!”宁如海头大如斗地摆摆手,“你说得我头都晕了!这样想,可怎么想得出来?我看还是去见见萧帅,问他有什么看法。”
风烟叹了口气,“我早就问过了,可萧帅也被蒙在鼓里。就连瓦剌偷袭大营那一天,是谁在营外拦截他们的,都还不知道。”
宁如海只剩下瞠目结舌的份儿——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使神差”这回事?茅山后裔小说
风烟沉吟了一下,犹豫着道:“依我看,倒还有一个可能……就是虎骑营。别的事情还不好说,就是设下陷阱等着瓦剌来自投罗网这件事,大营中没有人参与过,除了他们,还能有谁?难道是瓦剌自己打自己?”
“不可能!”宁如海断然道,“弄不好,来偷袭的瓦剌骑兵,就是杨昭引来的。他这个人,阴险狡猾,不能上了他的当。”
“但是……”风烟想起那天自己行刺杨昭的夜里,虎骑营几乎变成了一座空营——他们的人呢?是不是在大营外设伏去了?
可是这个疑问,她又不能说出口。
那一夜的事情,不能让宁师哥知道;他若知道她趁他不在,一个人去了行刺杨昭,一定又是百般数落。
“如果是有人要帮咱们,何必藏头露尾,鬼鬼祟祟?”宁如海起身道,“既然这样遮遮掩掩,不敢公开,就必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风烟,咱们要小心提防。”
风烟怔怔地看着他,是这样吗?这个战场,怎会变得这样扑朔迷离!还没有正式开战,已经山雨欲来风满楼了。
而杨昭……不知道为什么,风烟却突然觉得,这一切的一切,都和杨昭有着某种不可知的联系。他的心思,她半分也猜不透,可是她却已经开始动摇——所有的事情,是否都像表面上看来那么绝对?而杨昭,到底又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呢?
一个投靠了卖国贼王振,按兵畏战、甚至不惜烧掉了粮草库的人,他怎么可能写得出“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这样快意恩仇的两句话!
不只是因为三番两次杨昭的手下留情,她真的有种直觉——真正的杨昭,和她以前所听到的,以前所看到的,以前想像中的那个杨昭,不是同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