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6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3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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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尼·方坦一出现在花园里,凯·亚当斯就认出了他。她这次是真的吃惊了。“你没说你们家和约翰尼·方坦有交情,”她说,“现在我非得嫁给你了。”

“想会会他吗?”迈克尔问。

“现在就算了,”凯叹了口气,“我爱了他足足三年。只要他在大都会剧院开演唱会我就来纽约,尖叫得脑袋要爆炸。他实在无与伦比。”

“我们等会儿去找他。”迈克尔说。

约翰尼唱完歌,和唐·柯里昂一起钻进屋子,凯狡黠地说:“你不是想说约翰尼·方坦这样的大明星也要求你父亲帮忙吧?”

“他是我父亲的教子,”迈克尔说,“要不是我父亲,他今天也成不了大明星。”

凯·亚当斯笑得很开心:“听起来像是又一个了不起的故事。”

迈克尔摇摇头,说:“但我不能说。”

“你可以信任我。”她说。

他告诉了她,语气不像是在开玩笑,也没有任何自豪。他没有多加解释,只说八年前,他父亲比现在暴躁,事情和教子有关,所以唐就觉得牵涉到了个人荣誉。

前因后果说得很快。八年前,约翰尼·方坦和一个流行乐队合唱,大获成功。他成了电台节目里最吸引听众的明星。倒霉的是,乐队领班莱斯·哈雷,很有名气的演艺圈大人物,刚开始就和约翰尼签了长达五年的合作契约。这在演艺行业很常见。莱斯·哈雷凭合同转租约翰尼,大部分钞票进了他的腰包。

唐·柯里昂亲自参加磋商。他提出用两万块买断约翰尼·方坦签署的服务合约。哈雷提出他只分走约翰尼收入的五成。唐·柯里昂觉得很好玩,把两万块降到一万。乐队领班显然对他钟爱的演艺事业之外的世界一窍不通,彻底忽视了降价背后的真实意思。他一口回绝。

第二天,唐·柯里昂亲自去见乐队领班。他带了两个他最好的朋友,一个是顾问占科·阿班丹多,另一个是卢卡·布拉齐。见到没有旁人在场,唐·柯里昂硬是说服莱斯·哈雷签字放弃他持有的约翰尼·方坦的全部权利,代价是一张面额一万美元的保付支票。唐·柯里昂的说服手段是用手枪顶着乐队领班的脑门,拿出最严肃的态度让领班相信,一分钟内要么签字,要么脑浆洒满这份文件。莱斯·哈雷签了字。唐·柯里昂收起枪,把保付支票递给领班。

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约翰尼·方坦一路向上,成为全国最走红的歌手。他出演好莱坞音乐片,制片公司挣得盆满钵满。唱片赚的钞票以百万计算。随后,他和青梅竹马的妻子离婚,抛弃两个孩子,娶了电影界最灿烂的金发女星。他很快发现那女人是个“婊子”。他酗酒赌博,追逐其他女人。他的歌喉出了毛病。唱片销量下滑。电影公司不肯续约。现在只好回来找教父。

凯若有所思地说:“你确定你不羡慕你父亲吗?听你说的,他尽在为别人办好事了。他肯定是天生的热心肠。”她坏笑道,“当然啦,手段不完全遵纪守法。”

迈克尔叹了口气:“听起来确实是这么一回事,但请让我换个说法。知道极地探险家在通往北极的路上要沿途存放口粮,防止日后某天会需要食物吗?那就是我父亲的人情。他迟早会找上门,而他们最好按他说的做。”

临近黄昏,婚礼蛋糕终于推了出来,人们赞叹欣赏,分而食之。蛋糕是纳佐里尼特别烘焙的,巧妙地点缀着贝壳形状的成块奶油,美味可口,新娘贪婪地从蛋糕上挑了好几个吃掉,然后一阵风地离开,去和金发新郎去度蜜月了。唐彬彬有礼地催促宾客离开,同时注意到调查局探员的黑色轿车已经无影无踪。

最后,车道上只剩下了黑色的长车身凯迪拉克,弗雷迪坐在司机座位上。唐坐进前排,就他的年纪和庞大体型而言,动作颇为灵巧。桑尼、迈克尔和约翰尼·方坦坐进后排。唐·柯里昂对迈克尔说:“你的女朋友,她自己回市里没问题吧?”

迈克尔点点头:“汤姆说他会安排好的。”唐·柯里昂点点头,黑根的效率让他很满意。

燃油配给定量尚未取消,因此去曼哈顿的外环公园大道车流稀少。不到一个钟头,凯迪拉克就驶上了法兰西医院所在的街道。唐·柯里昂在路上问小儿子学业如何。迈克尔点头说不错。桑尼从后座问父亲:“约翰尼说你在帮他处理好莱坞的事情,要我过去帮忙吗?”

唐·柯里昂直截了当:“汤姆今晚过去。他不需要帮忙,事情很简单。”

桑尼·柯里昂笑道:“约翰尼觉得你搞不定,所以我想你会派我去。”

唐·柯里昂扭头道:“你为什么质疑我?”他问约翰尼·方坦:“你的教父曾经失信过吗?我被人愚弄过吗?”

约翰尼紧张不安地道歉:“教父,幕后主使是个真正的炮筒子。油盐不进,连花钱都没用。他手眼通天,而且恨我。我实在想不出你还能怎么处理。”

唐用带着情谊的好笑语气说:“听我一句话:你能如愿以偿。”他用胳膊肘捅捅迈克尔。“我们可不能让我的教子失望,你说呢,迈克尔?”

迈克尔从来没有怀疑过父亲哪怕一秒钟,他摇摇头。

·

迈克尔没有说话。唐·柯里昂气咻咻地嘟囔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不会强迫你做你不赞成的事情。不过这次比较特殊。你现在尽管过你的日子,反正你已经成年了。但等你念完大学,请以儿子的身份来见我。”

占科·阿班丹多的家人是妻子和三个女儿,她们身穿黑衣,像一群胖乌鸦似的聚在医院的白色瓷砖走廊里,见到唐·柯里昂走出电梯,马上扑腾着离开瓷砖地面,被本能驱使着飞向他寻求保护。矮壮的母亲身穿黑衣显得挺庄重,肥胖的女儿则不太起眼。阿班丹多太太亲吻唐·柯里昂的面颊,啜泣着说:“噢,您是什么样的圣人啊,在女儿结婚的日子来这儿。”

唐·柯里昂一挥手扫开感谢之词。“我难道不该来向这么一位朋友表示敬意吗?他担任我的右臂足有二十年啊。”他立刻醒悟过来,这位即将成为寡妇的女人,并不知道她的丈夫已经挺不过今夜了。占科·阿班丹多在医院住了将近一年,因为癌症渐渐死去,妻子已经觉得致命的疾病只是普通生活的一部分,今夜只是又一个难关罢了。她叽里咕噜讲个没完。“进去见见我可怜的丈夫吧,”她说,“他问起你来着。可怜的男人,他想去参加婚礼,表示敬意,但医生怎么都不许。他随后说你会在这个大喜之日来看他,但我怎么都不肯相信。唉,男人比女人更理解友谊。快进去吧,他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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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护士和一位医生走出占科·阿班丹多的私人病房。医生年纪很轻,表情严肃,天生发号施令的气度,也就是天生豪门巨富的风度。一个女儿怯生生地问:“肯尼迪医生,我们能进去看看他吗?”

肯尼迪医生恼怒地望着这一大群人。他们难道不明白房间里的病人正在承受痛苦的折磨,正在等死?要是大家能让他安安静静地辞世,对他反而比较幸运。“只能是直系亲属。”他用优雅而礼貌的语气说。他吃了一惊,因为妻子和三个女儿扭头望向一位身穿很不合身的燕尾服的矮胖男人,像是在等他决定。

矮胖的男人开口说话,声音里略微有一丝意大利口音。“亲爱的医生,”唐·柯里昂问,“他真的快死了吗?”

“对。”肯尼迪医生说。

“那你就没什么可做的了,”唐·柯里昂说,“把重任交给我们吧。我们会安慰他,帮他合眼。我们会埋葬他,在葬礼上流泪,之后照顾他的妻子和女儿。”听他把话说得这么直截了当,逼着她理解事态,阿班丹多太太哭了起来。

肯尼迪医生耸耸肩。你不可能向这些乡巴佬解释什么。另外一方面,他也注意到了对方言辞中自然而然的正当性。他的角色已经结束。他仍旧优雅而礼貌地说:“请等护士放你们进去,她还有些必要的事情要帮患者做。”他顺着走廊从他们身边走开,白大褂在身后翻飞。

护士重新走进病房,他们耐心等待。护士终于又出来,拉开门放他们进去。她悄声说:“疼痛和高烧害得他神志不清,尽量别惊动他。你们只能待几分钟,妻子可以留下。”约翰尼·方坦走过的时候,护士认出了他,猛地瞪大眼睛。他对护士浅浅一笑,护士用不加掩饰的挑逗眼神盯着他。他把护士归入以后可以考虑的类别,然后跟着其他人走进病房。

占科·阿班丹多和死神跑了一场马拉松,此刻终于被征服,他筋疲力尽地躺在抬高的床上。肉体消耗得只剩下一具骷髅,曾经生机勃勃的浓密黑发如今是脏兮兮的几缕细毛。唐·柯里昂兴高采烈地说:“占科,亲爱的朋友,我带几个儿子来向你致意了,还有啊,你看,连约翰尼都从好莱坞赶回来了。”

垂死的男人睁开烧红了的眼睛,感激地望着唐。他让几个年轻男人用血肉丰满的手握他瘦骨嶙峋的手。妻子和女儿在床边一字排开,亲吻他的面颊,轮流握他的另一只手。

唐握住老朋友的手,安慰道:“赶紧好起来,我们一起回意大利,去我们原来的村子,像父亲当年那样在酒馆门前玩地滚球。”

垂死的男人摇摇头。他示意年轻男人和家人从床边走开,抬起另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紧抓住唐。他想说话。唐垂下脑袋,坐进床边的椅子。占科·阿班丹多乱七八糟说着他们的童年。接着,他炭黑色的眼睛变得狡猾起来。他轻声说话,唐凑得更近。唐·柯里昂使劲摇头,眼泪滚滚而下,这一幕震惊了房间里的其他人。颤抖的声音越来越响,充满整个房间。饱受折磨的阿班丹多用超人的力量从枕头上抬起脑袋,眼神发直,抬起骷髅般的食指对着唐。“教父,教父啊,”他拼命高喊,“救救我,别让我死,我求你了。我的血肉要从骨头上烧掉了,我感觉虫子在吃我的脑浆。教父啊,医治我,你有力量,擦干我可怜妻子的眼泪。小时候我们在柯里昂村一起玩耍,现在怎能让我死去?我有罪,我害怕下地狱!”

唐默不作声。阿班丹多说:“今天是你女儿结婚的日子,你不能拒绝我啊。”

唐的声音沉静而郑重,穿透他亵渎神灵的胡言乱语。“老朋友啊,”他说,“我没有这种力量。要是有,我肯定比上帝更加仁慈,你要相信我。但是,我不畏惧死亡,不畏惧地狱。我将每晚每早为你的灵魂望弥撒。你的妻子和女儿也会为你祈祷。有这么多人求情,上帝怎么会惩罚你呢?”

骷髅般的脸露出奸诈得让人厌恶的表情,阿班丹多狡猾地说:“这么说,你都安排好了?”

唐冰冷的声音毫无安慰之意:“别亵渎神灵,你要认命。”

阿班丹多倒回枕头上,眼睛失去了狂野的希望之光。护士回到病房里,用严肃的职业态度驱赶大家出去。唐站起身,但阿班丹多伸出手。“教父,”他说,“留下陪我,帮我面对死神。他见到你在我身边,说不定会被吓跑,让我过得安稳。说不定你可以说点什么,拉拉关系,对吧?”垂死的男人使个眼色,像是在嘲讽唐,但并不特别认真。“再怎么说,你和死神都是亲兄弟嘛。”他像是害怕唐被触怒,连忙攥紧唐的手,“留下陪我,让我握着你的手。我们智取那个混蛋,就像我们智取其他人一样。教父啊,你不要出卖我。”

唐示意别人出去。众人离开。他用两只大手握住占科·阿班丹多枯瘦的手爪,温柔而笃定地安慰老朋友,一起等待死神。就仿佛唐真能从全人类最凶残的叛徒手上夺回占科·阿班丹多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