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 4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3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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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的时候,维托·柯里昂就有了“通情达理”的名声。他从不出言威胁,他的逻辑总是无可辩驳。他始终保证人人都能分得应有的利益,谁也不吃亏。他的手段当然也很简单。和许多天才商人一样,他意识到自由竞争浪费资源,而垄断最有效率。因此,顺理成章,他的奋斗目标就是高效的垄断。布鲁克林有几位橄榄油批发商,脾气暴躁,头脑固执,不讲道理,哪怕在维托·柯里昂以最大限度的耐心仔细说明情况之后,仍旧拒绝了解和认同他的远大理想。对于这些人,维托·柯里昂无可奈何,只能派忒西奥去布鲁克林,建立指挥部解决问题。几间仓库失火被烧,许多卡车的橄榄油倒在沿河的鹅卵石马路上,形成茶青色的湖泊。有个傲慢的米兰人头脑发热,对警察的信任超过圣人对基督的信仰,居然跑去向政府告意大利同伴的状,打破了已有千年历史的缄默规则。可是,还没等案情有所进展,这位批发商就失踪了,从此人间蒸发,留下深爱他的妻子和三个孩子,不过感谢上帝,孩子已经是成年人,接管他的生意,和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达成协议。

有言道,伟大的人并非生而伟大,而是越活越伟大,维托·柯里昂就是明证。禁酒法得到通过,全国禁止销售酒类,维托·柯里昂走出最后一步,从有点冷酷无情的普通商人成为违法经济世界里一位了不起的唐。转变并不是在一天里发生的,也不是一年,但是到禁酒法末期和大萧条初期的时候,维托·柯里昂已经成了教父,唐,唐·柯里昂。

事情的开端非常不起眼。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当时有六辆送货卡车组成车队。有一帮意大利私酒贩子从加拿大走私烈酒和威士忌到美国,通过克莱门扎找到维托·柯里昂。他们需要卡车和送货员在纽约市分销他们的商品。他们需要靠得住、嘴巴牢的送货员,而且要意志坚强,有点武力。他们愿意付钱给维托·柯里昂,雇用他的卡车和员工,价码高得吓人,维托·柯里昂当机立断,削减橄榄油生意,把卡车几乎全部拿去服务私酒走私者。尽管这帮人在提议时也没少笑里藏刀威胁他,但维托·柯里昂在当时就已经见过风浪,没有把威胁当作侮辱,也没有因此生气而拒绝有利可图的建议。他掂量了一下他们的威胁,发现没什么说服力,于是降低了对新伙伴的评价,因为他们太愚蠢,在毫无必要的情况下滥用威胁。这条情报很有用,遇到合适的机会会很有参考价值。

他再次大发横财。不过更重要的是,他获得了知识、关系和经验。他慢慢积累可靠的言行,就仿佛银行家积累债券。接下来几年,事实越来越清楚了:维托·柯里昂不只能力过人,而且独具天才。

他自愿担任在住处开地下小酒馆的意大利家庭的保护者,这些人以一毛五一杯的价钱把威士忌卖给单身劳工。科伦坡太太最小的儿子举行坚信礼,他成了孩子的教父,大方地拿出一枚二十美元金币当礼物。另外一方面,卡车总有被警察拦下的时候,占科·阿班丹多雇了个在警局和司法部有很多门路的好律师。柯里昂组织建立起贿赂体系,很快有了可观的“工资单”,列出按月塞钱的官员。律师尽量缩小名单,为高昂的费用道歉,维托·柯里昂却安慰他说,“不,别这样,把大家都列上,哪怕暂时还帮不上忙。我相信友谊,我愿意先表达我的友情。”

岁月流逝,柯里昂帝国逐渐壮大,卡车越来越多,“工资单”越来越长,直接为忒西奥和克莱门扎效力的人数也在增加。整个机构越来越难以控制。最后,维托·柯里昂琢磨出一套组织体系。他给克莱门扎和忒西奥安上“首领”的头衔,为他们工作的人是部下。他给占科·阿班丹多安上“顾问”的头衔。他在他本人和实际行动之间建立起好几个缓冲层。每次下达指令,指令都下给占科或两名首领中的一个。向他们中的任何人下达指令的时候,旁边难得还有其他见证者。接下来,他分出忒西奥的一拨人,让他们专门负责布鲁克林。他要忒西奥和克莱门扎相互疏远,多年来一直表达得很清楚:除非绝对必要,否则他不希望这两个人互相协作,哪怕只是社交往来。他向比较精明的忒西奥解释过这一点,忒西奥立刻心领神会,尽管维托说这是预防法律风险的安全措施,但忒西奥明白维托不希望他的两名首领有机会密谋对付他,忒西奥也明白这并非出于恶意,只是策略上的预防。作为回报,维托放手忒西奥经营布鲁克林,但把克莱门扎的布朗克斯牢牢握在手心。克莱门扎更勇猛、更无畏,虽说表面上总是乐呵呵的,其实却更无情,因此需要严加管束。

大萧条继续增强维托·柯里昂的权势。事实上,正是在大萧条时期,众人开始称他唐·柯里昂。全城到处都是老实人祈求一份正经工作,却都徒劳无功。有尊严的人降低自己和家人的身份,向不拿正眼看人的官僚机构讨要官方救济。只有唐·柯里昂的手下昂首阔步上街,口袋里塞满银币和纸钞,不担心会丢掉工作。就连唐·柯里昂这个最谦逊的男人,也忍不住要感到自豪。他在照顾他的世界、他的子民。那些人依赖于他,为他累得满头大汗,冒着自由和生命的危险为他效劳,他没有让他们失望。雇员若是不走运被捕入狱,家人就会得到生活补贴,不是打发乞丐似的一点微薄资助,而是他入狱前的薪水。

这当然不完全是基督徒的善心。连最好的朋友也不会说唐·柯里昂是圣人下凡。这种慷慨的背后也有私心。进监狱的雇员明白,只要守口如瓶,他的老婆孩子就有人照看。只要不向警方通风报信,出狱时就会得到热烈欢迎,家里会有盛大宴会等着他,有上等食物,自家做的小方饺、葡萄酒和各色糕点,亲戚朋友济济一堂欢迎他重获自由。夜里某个时候,顾问占科·阿班丹多,甚至唐本人,会登门向这么忠诚的一名部下表示敬意,为他干一杯,留下一笔丰厚的现金当礼物,让他和家人快活享受一两个星期,再回去继续辛苦工作。唐·柯里昂的同情和体谅就有这么无微不至。

也就在这段时期,唐开始觉得他主宰的世界比总是妨碍他的政府所管理的国家要好得多,这种感觉与日俱增,因为他身边的贫民不断来寻求他的帮助——家庭救济、安排工作、保释犯人、小额贷款、在不通情理的房东和失业的房客之间周旋。

唐·维托·柯里昂向所有求助者伸出援手。不只如此,他怀着善意帮助他们,说些鼓励的话,安慰被接受施恩刺痛的自尊心。于是,自然而然地,当这些意大利人举棋不定,不知道该选谁代表他们进入州立法机构、市政厅和国会,就会向他们的朋友唐·柯里昂、他们的教父征求意见。他就这样成了一股政治力量,各方首脑都来找他出谋划策。他以政治家的远见卓识进一步巩固这种力量,帮助意大利穷苦人家的聪明孩童上大学,有些孩子日后成为律师、助理地检官甚至法官。他以伟大领袖般的高瞻远瞩规划帝国未来。

禁酒令的撤销严重打击了这个帝国,但他早已采取了预防措施。1933年,他派遣特使去见一个人,这个人控制着曼哈顿的所有赌博活动,包括码头的掷骰子和与之相辅相成的高利贷(两者的关系犹如棒球比赛和热狗)、体育和赛马的外围赌博、玩扑克的非法赌场、哈莱姆的地下抽奖和彩票。这个人名叫萨瓦托雷·马伦扎诺,他是纽约地下世界有数的一把手、炮筒子、大人物之一。柯里昂的特使向马伦扎诺建议双方缔结平等互利的伙伴关系。维托·柯里昂有他的组织,在警方与政界关系良好,能为马伦扎诺的犯罪活动提供牢固的保护伞,还拥有向布鲁克林与布朗克斯扩张所需的新生力量。可惜马伦扎诺很短视,轻蔑地驳回了柯里昂的提议。著名匪首艾尔·卡彭是马伦扎诺的朋友,马伦扎诺拥有自己的组织、自己的队伍和雄厚的战争基金。他无法容忍这个暴发户,不像正牌黑手党,更像国会里的辩论家。马伦扎诺的拒绝触发了1933年大战,纽约地下世界的格局因此风云变幻。

乍一看,对抗双方力量悬殊。萨瓦托雷·马伦扎诺有个打手如云的强大组织。他和芝加哥的卡彭是好朋友,可以召唤那个地区的帮手。他和塔塔利亚家族的关系也不错,塔塔利亚家族控制全城的卖淫业和当时刚崭露头角的贩毒业。他和强大的商界领袖有政治联系,商人用他的打手施加恐怖统治,胁迫时装中心的犹太工会分子和建筑业的意大利零散财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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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些,唐·柯里昂只能投入克莱门扎和忒西奥执掌的两个组织严密的小团伙。商界领袖支持马伦扎诺,这抵消了他在政坛和警方的关系。对他有利的是敌人不够了解他的组织。地下世界不知道他的部下的真正力量,甚至误以为布鲁克林的忒西奥是另一支独立力量。

尽管如此,双方还是力量悬殊,直到维托·柯里昂用巧计扯平了差距。

马伦扎诺捎信给卡彭,请卡彭派两个最优秀的枪手,来纽约干掉那个暴发户。柯里昂家族在芝加哥有朋友和情报人员,传回消息说两名枪手将搭火车抵达。维托·柯里昂派出卢卡·布拉齐解决他们,他的命令释放了这个怪物最残暴的本性。

布拉齐和三个手下在火车站截住芝加哥来的两名匪徒。布拉齐的一名手下事先搞到一辆计程车,自己充当司机。火车站的搬运工拎着行李,把卡彭的枪手带上那辆车。两人刚坐进去,布拉齐和另一名手下跟着钻进轿车,用枪逼着两个芝加哥小子躺在地上。计程车驶进码头区附近的一间仓库,布拉齐为他们布置好了场地。

卡彭的枪手被捆住手脚,嘴里塞上小浴巾,免得喊出声。

布拉齐从墙边拎起斧头,挨个收拾卡彭的枪手。他先剁掉一个人的双脚,然后齐膝断小腿,然后齐大腿根断大腿。布拉齐力大无穷,但也抡了许多下才达成目标,这时候受害者当然早已毙命,地上滑溜溜的全是碎肉和鲜血。布拉齐转向第二个受害者,发现已经不必白费力气了。卡彭的第二个枪手被吓得失魂落魄,天晓得怎么一口吞掉了浴巾,被活活憋死。警方尸检确定死因,在他胃里发现了那条浴巾。

几天后,芝加哥的卡彭家族收到维托·柯里昂的口信。大意如下:“你现在知道我怎么对待敌人了。一个那不勒斯人为何要介入两个西西里人的争端呢?假如你希望我把你看作朋友,那我就欠你一个人情,随时可以兑现。您这样的人肯定明白,要是你的朋友能够解决自己的问题,愿意帮你的忙,而不是随便使唤你,对你的好处无疑更多。你要是没兴趣考虑和我交朋友,那就算了。但我不得不告诉你,纽约的天气非常潮湿,不利于那不勒斯人的健康,所以我建议你这辈子都别来拜访。”

信件的傲慢语气是精心设计的。唐看不起卡彭家族,觉得他们就是一帮明目张胆、愚蠢的杀人狂。他的智慧告诉他,卡彭飞扬跋扈、喜欢炫耀非法财富,已经丧失了所有的政坛影响力。唐知道,甚至非常确定,没有政坛影响力,没有社会掩护,卡彭的世界,还有其他与此类似的世界,都很容易被消灭。他知道卡彭已经走上毁灭之路。他还知道卡彭的影响力尽管可怕,尽管无孔不入,但仅限于芝加哥。

这个战术相当成功,不完全归功于手段凶残,还因为唐的反应速度迅速敏捷。他要是这么睿智,那么下一步的行动就将充满危险。接受友谊和附带的报酬要好得多,也明智得多。卡彭回话说他们不会干涉。

这一局势力均衡。维托·柯里昂如此羞辱卡彭家族,赢得了美国地下世界的大量“尊敬”。六个月后,他击败了马伦扎诺。他扫荡马伦扎诺保护的骰子赌局,找到他在哈莱姆的头号私彩庄家,抢走他一整天的收入和记录。他从各个方面打击敌人,连时装中心都不放过,他派克莱门扎带人支援工会分子,对抗马伦扎诺雇用的打手和服装公司的老板。在各条战线上,他出色的智慧和组织都让他克敌制胜。柯里昂很擅长利用克莱门扎的残暴,帮助他扭转局势。最后,唐·柯里昂派出藏在暗处的忒西奥军团,前去收拾马伦扎诺本人。

这时,马伦扎诺派遣特使议和。维托·柯里昂拒绝接见,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马伦扎诺的兵卒抛弃首领,不愿为了注定失败的事业丧命。簿记和高利贷转而向柯里昂的组织付保护费。战争将近结束。

1933年的新年夜,忒西奥打入马伦扎诺的防御圈。马伦扎诺的副手急于求和,答应将首脑引向屠场。他们说约了柯里昂在布鲁克林的一家饭馆会面,他们以保镖身份陪马伦扎诺出席。他们溜出饭馆,撇下马伦扎诺坐在格子布的餐桌前,愁眉苦脸地嚼着面包,忒西奥领着四名部下进门,处决迅速而稳妥。马伦扎诺嘴里的面包还没咽下去,就被子弹打得浑身窟窿。战争彻底结束。

马伦扎诺帝国并入柯里昂麾下。唐·柯里昂建立起进贡的体系,所有簿记和私彩投注点的人员保留原职。他从时装区工会得到的额外收入在未来几年非常重要。解决完生意上的问题,唐·柯里昂却发现家里出了麻烦。

桑蒂诺·柯里昂,也就是桑尼,十六岁就长到了出奇的六英尺,肩宽体阔,一张脸浓眉大眼,性感但不柔弱。弗雷迪性格安静,迈克尔才学会走路,但桑蒂诺却总是麻烦缠身。他成天打架,学业糟糕。一天晚上,身为他的教父,克莱门扎不得不担负起进言的责任,来见唐·柯里昂,说他儿子卷入武装抢劫,这桩愚蠢的勾当有可能闹出大事。桑尼显然是主谋,另外两个小子是他的追随者。

维托·柯里昂极少发脾气,这是其中一次。汤姆·黑根在他家已经住了三年,他问克莱门扎这个孤儿有没有卷入。克莱门扎摇摇头。唐·柯里昂派车把桑蒂诺带到他在占科纯净橄榄油公司的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