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 3

发布时间: 2019-12-02 08:4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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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不能唱歌,其他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其他的一切都狗屁不如。他真正了解的东西只有唱歌。也许全世界没有人比他更加了解唱歌和他的音乐。他现在明白了,自己就有这么出色。唱了这么多年,他已经成了真正的专家。别人没法告诉他什么对什么错,他不需要向任何人请教。他打心底里了解。多么浪费,多么他妈的浪费啊。

今天是星期五,他决定与维吉尼亚和两个女儿度周末。他和往常一样,先打电话说他要来。其实是给她一个拒绝的机会。她从不拒绝。离婚这么多年了,一次也没有拒绝过。因为她绝对不会阻拦女儿见到父亲。多好的女人啊,约翰尼心想。碰到维吉尼亚算他走运。尽管他知道他对维吉尼亚的关心胜过了他对其他女人的关心,但他们还是不可能回到床上去。也许等六十五岁他退休以后,两人可以一起隐居,从此不问世事。

现实却击碎了他的梦想,来到维吉尼亚家,他发现维吉尼亚不太高兴,两个女儿也不怎么乐意见到他,因为母亲本来答应让她们和几个女伴去加州的一个牧场度周末,可以骑骑马什么的。

他对维吉尼亚说尽管让她们去牧场,然后乐呵呵地吻别女儿。他很理解她们的心情。有哪个孩子宁可陪着闷闷不乐的父亲——况且还是个擅离职守的父亲——而不是去牧场骑马玩乐呢?他对维吉尼亚说:“我喝几杯就走。”

“好的。”她说。今天她心情低落——少见,但看得出来。她过的这种生活也确实不容易。

她看见他拿了个特别大的杯子斟酒。“你倒是为什么要给自己打气?”维吉尼亚问,“你过得那么万事如意。我做梦都没想到过你当商人会这么出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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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尼对她笑了笑。“其实并不难。”他说,心里想:原来问题出在这儿。他了解女人,明白维吉尼亚之所以心情低落,是因为她认为约翰尼过得称心如意。女人最不喜欢见到男人过得太遂心,见了就生气,让她们难以用情感、性爱和婚姻纽带拴住男人。约翰尼只好说:“我要是不能唱歌,有没有这些又有什么区别呢?”更多是为了哄她开心,而不是发自己的牢骚。

维吉尼亚气恼道:“天哪,约翰尼,你已经不是毛头小子了。你都三十五多了。为什么还要傻乎乎地操心唱不唱歌呢?你当制片人反正挣得更多。”

约翰尼好奇地打量着她。“因为我是歌手,我喜欢唱歌。老不老和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呢?”

维吉尼亚不耐烦道:“我反正从来不喜欢你唱的歌。现在既然你显露出了制作电影的本事,那么你不能唱歌反而让我高兴。”

约翰尼怒道:“你他妈放什么屁。”两人都被这话吓了一跳。他气得发抖。维吉尼亚怎么可以这么想,她怎么可以这么恨他?

维吉尼亚见他受到伤害,却露出微笑,那句话实在伤人,他当然有理由动怒。她说:“那些女人因为你唱歌那德性追着你跑的时候,你觉得我是什么感觉?我要是光屁股上街引得男人追着我跑,你会有什么感觉?你唱歌就是这个德性,我巴不得你嗓子坏掉,再也没法唱歌。不过,那都是离婚前的事情了。”

约翰尼喝完酒。“你什么都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他走进厨房,打电话给尼诺。他三言两语安排好,两人一起去棕榈泉度周末,又给了尼诺一个女孩的号码,这个女孩是新人,他早就想搞到手。“她会给你带个朋友,”约翰尼说,“我一小时后到你家。”

他出门的时候,维吉尼亚冷冰冰地和他道别。他根本不在乎,他对维吉尼亚生气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是其中一次。去他妈的,他打算肆意放松一个周末,排出体内所有的毒水。

果不其然,到了棕榈泉一切顺心如意。约翰尼在棕榈泉有自己的屋子,每年的这个季节总有人打扫照看。两个姑娘年纪很轻,会玩得很开心,不至于贪婪地索求帮助。几个闲人到泳池旁陪他们,到晚餐时间才离开。尼诺带着他那个姑娘回屋,为晚餐换衣服,趁着晒了太阳的身子还暖和,见缝插针打一炮。约翰尼没这个心情,于是让他的姑娘——蒂娜,是个娇小玲珑的金发美人——上楼去自己冲澡。和维吉尼亚吵完架之后,他总是提不起兴致跟别的女人上床。

他走进玻璃墙围起的天台客厅,这儿有一架钢琴。和乐队巡演的时候,他会为了逗观众开心偶尔摆弄几下钢琴,所以他也能勉强弹点假模假式的月光小夜曲。他坐在琴凳上,边弹边随意哼唱,声音很轻,断断续续一两个单词,不算真在唱歌。不知不觉间,蒂娜走进客厅,给他倒了一杯酒,挨着他在钢琴前坐下。他弹了几首曲子,她跟着他哼唱。他把蒂娜留在钢琴前,自己上楼去冲澡。在浴室里,他唱了几小段——更接近念白。他穿上衣服,回到楼下。客厅里还是只有蒂娜一个人;尼诺大概和女人干得正欢,要么是又在拼命喝酒。

蒂娜走到室外,望着游泳池,约翰尼重新在钢琴前坐下,开始唱他的一首老歌。喉咙里没了烧灼感。音调还有点喑哑,但韵味十足。他望向天台,蒂娜还在外面,玻璃门关着,她听不见。不知为何,他不希望别人听见他的歌声。他换上一首自己最喜欢的老情歌,唱得全情投入,就仿佛他在对观众演唱,放开嗓门,等待熟悉的灼痛感涌上喉头——却迟迟没有等来。他听着自己的歌声,声音起了变化,但他还是很喜欢。现在的歌声更沉稳,属于成熟的男人,而不是毛头小子:浑厚,他心想,沉稳而浑厚。他轻松自如地唱完那首歌,坐在钢琴前思考着。

尼诺在他背后说:“不坏啊,老伙计,真的不坏。”

约翰尼猛地转身。尼诺一个人站在门口,没有带他的女孩。约翰尼松了一口气。他不在乎让尼诺听见。

“是啊,”约翰尼说,“把那两个女孩赶走吧,打发她们回家。”

尼诺说:“要打发你自己打发。她们都是好姑娘,我不想害得她们伤心。再说我刚和我的姑娘打了两炮。我要是连饭都不请她就打发她回家,她会觉得我是什么人啊?”

去他妈的,约翰尼心想。就让那两个姑娘随便听吧,声音难听又怎样呢?他在棕榈泉认识一位乐队领班,他拨通号码,要一把曼陀林琴给尼诺。乐队领班反对道:“妈的,加州哪儿有人弹曼陀林!”约翰尼吼道:“叫你送你就送!”

屋里塞满了录音器材,约翰尼支使两个姑娘开关设备和调音量。吃完晚餐,约翰尼开始工作。尼诺弹曼陀林伴奏,他唱了一遍他所有的老歌。他一口气从头唱到尾,完全不需要顾忌嗓子。他的嗓子好得很,他觉得他能永远唱下去。不能唱歌的几个月里,他经常琢磨怎么唱歌,思考该怎么把词句唱得和年轻时不一样。他在脑海里尝试各种微妙的重音变化。此刻他在现实中唱了出来。实际唱的时候常常出错,在脑海里感觉明明很对头,大声唱出来反而不怎么好听。大声唱出来,他心想。他不再听自己的歌声,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演绎上。他的节拍偶尔不那么准确,但问题不大,只是有点生疏罢了。他的脑袋里有个节拍器,一向可靠,只需要稍加练习就能恢复。

最后,他终于停下。蒂娜走过来,眼睛闪闪发亮,吻了他很久。“我总算知道我母亲为什么不肯漏掉你的任何一部电影了。”她说。换了别的时候,这句话恐怕都不太得体,但此刻约翰尼和尼诺一起哈哈大笑。

他们回放录音,约翰尼听清了自己的声音。嗓子变了,天上地下的区别,但毫无疑问,仍旧是约翰尼·方坦在唱歌。正如他早先注意到的,声音变得更浑厚和沉稳,但同时也更像男人而非男孩子的歌声了。声音里有了更多的情感和个性。技巧更是远远超过从前,说是炉火纯青也不为过。现在他这么生疏还能如此动听,等恢复了最佳状态,他要厉害成什么样子啊?约翰尼对尼诺笑着说:“真的有我想象中那么好吗?”

尼诺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喜气洋洋的脸。“太他妈好了,”他说,“不过先看看你明天还能不能唱歌再说。”

尼诺居然这么悲观,约翰尼有点受伤。“狗娘养的,你知道你不可能唱得这么好。别担心明天了。我感觉好极了。”那天晚上他没有再唱歌。他和尼诺带着两个姑娘去参加一场派对,蒂娜在他床上过夜,可惜他的表现不尽如人意。姑娘有点失望。可是,去他妈的,不可能一天事事遂心吧,约翰尼心想。

第二天早晨,他醒来时满心担忧,隐约害怕嗓子恢复是他夜里梦见的。等他确定不是梦见的,又害怕嗓子会再次失灵。他走到窗口,轻轻哼唱,然后穿着睡衣去了客厅。他在钢琴上弹起一首歌,过了几个小节,开始尝试跟唱。刚开始他没有放开喉咙,但嗓子既不痛也不嘶哑,于是他放声歌唱。声音准确而浑厚,他根本不需要用劲。轻松,太轻松了,犹如行云流水。约翰尼意识到坏日子已经到头,他已经完全恢复。现在就算电影拍砸他也不在乎,昨晚他和蒂娜没搞成他也不在乎,维吉尼亚会因为他又能唱歌而恨他,他还是不在乎。这时候他只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假如嗓子是在他给女儿唱歌时恢复的,那该有多好啊。那样的话就太好了。

酒店的护士推着装药品的小车走进房间。约翰尼起身,低头望着尼诺,尼诺正在沉睡,也许正在一点一点死去。他知道尼诺并不嫉妒他的嗓子恢复。他明白尼诺嫉妒的只是嗓子恢复让他那么高兴,他依旧那么在乎唱歌。因为现在尼诺·瓦伦蒂显然对任何让他愿意活下去的事情都丧失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