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结束了,可是吉里安诺的战争才刚刚开始。在两年的时间里,萨尔瓦多·吉里安诺成了西西里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主宰着西西里岛的西北部。蒙特莱普雷镇成了他那块地盘的心脏。他控制着皮亚尼-德格雷西、博尔盖托和帕尔蒂尼科,还有那个充满杀气的柯里昂,当地居民的凶悍在西西里都是出了名的。他的势力范围即将延伸到特拉帕尼,现在已经威胁到蒙雷阿莱以及西西里的首府巴勒莫。罗马的新一届民主政府悬赏一千万里拉要他的人头,吉里安诺一笑置之,继续充满自信地在许多城镇活动。偶尔他甚至还到巴勒莫的几家餐厅用餐。离开之前他总要在盘子底下压一张字条,上面写道:“这是为了证明图里·吉里安诺想到哪儿就能到哪儿。”
吉里安诺把卡马拉塔山脉的纵深地带变成了自己固若金汤的堡垒。他对山里的所有洞穴和秘密通道都了如指掌。他觉得在这里他是不可战胜的。他特别喜欢观赏蒙特莱普雷的景色以及蔓延至特拉帕尼和地中海的帕尔蒂尼科平原。在远处大海的映衬下,薄暮变成了蓝色,他可以看见希腊神庙的废墟、橘子林、橄榄园以及西西里西部的稻谷。透过望远镜,他可以看见那些上了锁的路边神龛,那里面是积满尘垢的圣人雕像。
他率领人马下山,到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打劫政府的车队,掠抢在铁路上运行的火车,抢富婆的珠宝首饰。每逢宗教节日,那些赶着彩绘图案大车的农民都对他和他的手下人表示敬意,起初那些人还很害怕,后来就对他们充满了尊重和热爱。他把抢劫来的东西分给他们,无论是牧人还是劳工,大家都得到过他的好处。
他的耳目遍及整个乡村地区。夜晚孩子们做祷告时,总要祈求圣母玛利亚“保佑吉里安诺不受宪兵的伤害”。
这一片乡村地区养活了吉里安诺和他的人。这里有橄榄林和橘子林,还有葡萄园。这里有许多羊群。当他的人来抢几只羊的时候,牧羊人把头转开装作没看见。在这样的地形上,吉里安诺的行动好像幽灵,完全融入了西西里蓝天和地中海相互照映的蔚蓝之中。
山里的冬天漫长而寒冷,可是吉里安诺的队伍在不断壮大。到了夜间,卡马拉塔山脉的山坡上和山谷里,燃烧的篝火有几十堆。他的人借助篝火的亮光在擦拭武器,缝补衣服,在附近的山间小溪中洗衣服。在准备集体晚餐时,有时会发生争执。西西里的每个村庄有一套烹饪方法:在做墨鱼和鳗鱼时选用的配料不同,做番茄汤所放的调料也不一样。就连在香肠要不要蒸的问题上也有分歧。倾向于用刀杀人的人喜欢洗衣服,绑匪喜欢烹调和缝纫,抢劫银行和火车的人总喜欢擦枪。
吉里安诺要求大家都挖防御壕沟,建立覆盖范围很大的监听哨,这样就不至于遭到政府军的突然袭击。有一天,在挖壕沟的时候,他们挖到一副巨大的动物骨架,大得超出了他们的想象。那一天,赫克特·阿多尼斯来,给吉里安诺带来一些供他学习的图书,因为现在吉里安诺对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感兴趣。他看的书涉及科学、医药、政治、哲学以及军事技术。每隔几个星期,赫克特·阿多尼斯就给他带来好几袋图书。吉里安诺把他带到那副动物骨架出土的地方。阿多尼斯看见他们茫然的样子之后微微一笑。“我不是给了你许多历史书吗?”他对吉里安诺说,“一个对人类过去两千年历史一无所知的人,是一个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他停顿了一下。阿多尼斯说话的嗓音很动听,是一个教授授课时的声音。
“这个骨架是迦太基的汉尼拔使用的战争机器的遗骸。两千年前,他率领军队翻越这些大山去进击罗马帝国。这是他的一头经过训练、用于作战的大象的骨架。在这个大陆上以前并没有大象,所以罗马军队肯定被吓得不轻。可是这些大象并没有给汉尼拔带来什么优势。罗马人终究战胜了他,把迦太基人打得一败涂地。这些山里的鬼魂太多了,被你发现了一个。你想想,图里,总有一天你也会成为一个鬼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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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里安诺确实思考了整整一夜。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成为历史上的幽灵,他觉得挺高兴。如果自己被人杀害,他希望最好是死在这个大山里。他居然突发奇想,想到自己受了伤,爬进千万山洞中的一个并从此消失,直到后来被人偶然发现,就像汉尼拔的这头大象一样。
这年冬季,他们多次变换营地。他们的队伍有时一分散就是几个星期。他们寄宿在亲戚家、友好的牧人家或者睡进贵族人家又空又大的谷仓里。这个冬季的大部分时间,吉里安诺都在看书,进行策划,还多次与赫克特·阿多尼斯促膝长谈。
初春,吉里安诺和皮肖塔来到通向特拉帕尼的公路上。他们看见路上有一辆大车,车的侧面画着最新的传奇故事。他们第一次看见上面画着吉里安诺的故事。画面是俗气的大红色,画的是吉里安诺正躬身从公爵夫人手上摘下祖母绿戒指。画面的背景人物是端着机枪的皮肖塔,正在威胁几个吓破了胆的武装人员。
也正是在这一天,他们第一次同时扎上了特制的腰带——金质的腰带扣呈矩形,上面蚀刻的图案是一只翱翔的老鹰与一只雄踞的狮子。这两根腰带扣是他们的军械师西尔韦斯特罗打造的。他把它们送给了吉里安诺和皮肖塔。这成了他俩在这支队伍中领导地位的象征。吉里安诺总是系着它,而皮肖塔只有与吉里安诺在一起的时候才系,因为他经常化装到城镇与乡村去,有时甚至还进入巴勒莫。
到了夜晚,回到山里,吉里安诺把皮带取下来,仔细把玩着这个金质腰带扣。左侧的雄鹰像个身披羽毛的人,右侧的雄狮蹲坐着,它的前爪——与鹰的双翼一起——支撑着一个金丝圈,看起来就像在共同转动一只世界之轮。他对这只狮头人身的造型特别感兴趣。空中之王与地面之王一起被蚀刻在质地较软的黄金上。吉里安诺认为那只鹰是他自己,那只狮子是皮肖塔,而那个圆圈则是西西里。
几百年来,绑架富人一直是西西里的家庭手工业。绑匪通常都是黑手党的恶棍,他们在绑架之前先送上一封信。这种先礼后兵的做法避免了非常麻烦的细节安排,迫使对方提前支付赎金。这就像直接支付现金进行批发就可以打折一样,可以折扣掉一笔数量可观的赎金,因为这样做免除了令人头疼的绑架的细节安排。实际上,绑架名人的事远非人们想象的那么简单。这不是那些贪得无厌、非职业绑匪或浮躁懒惰、游手好闲的无能之辈干得了的;绝对不能采用美国人那种鲁莽轻率、自杀式的做法,他们败坏了这个行当的名声。在西西里,就连“绑架4”这个词也不用,因为除非连成人一起绑来,没人会只绑架一个小孩索要赎金。你怎么说西西里人都可以:天生的罪犯,杀人如麻,像土耳其人一样狡猾奸诈,他们的社会落后时代三百年……但是有一点却是无可辩驳的:西西里人爱护儿童,不,他们简直把儿童看成了偶像。所以在西西里没有“绑架”的说法。他们会“邀请”某个富人前去做客,就像去住豪华酒店一样,但他必须支付房钱和饭钱,否则他们是不会放他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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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去几百年中,这个“家庭手工业”形成了一套规矩。价钱总是可以商量的,黑手党可以充当中间人。对愿意合作的“客人”,他们从来不施用暴力。对请来的“客人”,他们尊重有加,以头衔相称,如“亲王”“公爵”“大人”等,即便有些土匪不怕灵魂受罚,把大主教抓来,也要尊其为“主教大人”。跟议会议员说话,他们都敬称其为“尊敬的”,虽然这些混蛋才是尽人皆知的大盗。
这是谨慎的做法,历史证明这种做法卓有成效。只要人质的尊严得到了维护,一旦被放了之后,他就不会有报复的念头。有一个经典的例子:一个公爵被释放后,带领宪兵到他所知道的匪徒藏身之地,把他们抓起来后,他还替他们支付辩护律师的费用。虽然他们因此被判了刑,公爵却出面求情,要求把他们的刑期减少一半。这是因为他们当时对他特别关照,特别有礼貌,公爵说,即使在巴勒莫的上流社会,他也没有见过如此得体的行为举止。
相反,如果人质受到虐待,被释放后就会不惜重金追踪他的绑架者,有时支付的酬金甚至超过他曾经支付的赎金。
可是在一般情况下,如果双方的行为方式比较文明,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人质就会被释放。西西里的有钱人逐渐认为,这是他们为了生活在自己喜爱的这片土地上而缴纳的非官方税。由于他们向官方政府纳税甚少,他们情愿以基督徒的忍让来承受这一不快。
稍加强迫就可以使那些横下心来拒绝或者进行无休止讨价还价的人最终作出让步。但这时也许需要砍掉一只耳朵或者一根手指。通常这种做法足以使大家恢复理智。比较惨也极少见的情况是,交还一具已被肢解或被子弹打烂的尸体,在以前还有在尸体上戳许多刀留下一个十字的情况。
但是“邀请客人”也是颇费心机的。首先要对目标进行一个时期的观察,以期将暴力降到最小的程度。在此之前,要准备好五六个藏身地点,备足所需物品,配备看守人员,因为谈判可能会拖较长时间,而且当局也可能会搜寻受害者,这些都是不难理解的。这种事情非常复杂,不是业余人士干得了的。
吉里安诺进这一行的时候,决心只盯住有钱的西西里人。实际上,他的第一个对象就是西西里最有钱有势的贵族奥洛尔托亲王。此人不仅在西西里拥有一些大庄园,而且在巴西还拥有一个真正的王国。蒙特莱普雷大多数人家的土地——他们的农场和房屋——都是他的。从政治上来说,他是最有影响力的幕后人物。罗马政府的司法部长与他关系密切,意大利前国王是他儿子的教父,唐·克罗切是他在西西里所有庄园的监管人。毫无疑问,奥洛尔托亲王付给唐·克罗切的巨额酬金还包括保护费,用来保护他个人免遭绑架和刺杀,保护他的珠宝和牛羊免遭偷盗。
身居城堡的奥洛尔托亲王非常安全。守卫城堡围墙的有唐·克罗切雇用的人,此外还有守门人以及他的私人保镖。此刻他正准备度过一个平静而愉快的夜晚,用那架巨型望远镜观察星辰。那架望远镜是这个世界上他最喜欢的东西。突然在通往观测台的盘旋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大门被冲开,四个衣着粗野、手持枪械的人冲进这个狭小的空间。亲王丢下那些无辜的星星,转过脸面对他们,并用手臂护住望远镜。当他看见泰拉诺瓦那张雪貂似的脸之后,不由得默默地向上帝祷告起来。
泰拉诺瓦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大人,我奉命前来恭请您上山和图里·吉里安诺一起度假,您要缴纳上山的食宿费用,这是我们的规矩,不过您会受到像新生儿一样的良好照顾。”
亲王想掩饰自己的恐惧。他鞠了个躬,阴沉着脸问:“我能带一些药品和衣服吗?”
泰拉诺瓦说:“我会派人来取的,我们现在得要动作快一点,宪兵很快就会来的,不过他们不是我们邀请参加这个小聚会的对象。现在请下楼,您先走,别想逃跑。四处都是我们的人,即使是亲王也没有子弹跑得快吧。”
在围墙一个偏僻的边门旁,有一辆阿尔法-罗密欧和一辆吉普在等候。奥洛尔托亲王和泰拉诺瓦上了那辆阿尔法罗密欧,其他人全部跳上那辆吉普车,随即这两辆车就飞速驶上通往山里的那条路。它们从巴勒莫开出半小时后,在离蒙特莱普雷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所有的人都下了车。在一个供奉着圣母玛利亚神像的路边神龛前,泰拉诺瓦跪下,用手在胸前画着十字。亲王也是个教徒,他也想跪下祈祷,但还是极力控制了这种冲动,因为他担心这会被看成是软弱的表现,或被看成是他在乞求这些人不要伤害他。这五个人略略分开成星形,亲王处于中心位置。他们开始沿着一条陡峭的斜坡前行,最后走上一条进入峰峦叠嶂的卡马拉塔山山脉的狭窄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