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马上的第三个人是卡尔塔尼塞塔镇的唐·皮杜,他的马笼头上套着花环。谁都知道他喜欢别人的阿谀奉承,对自己的外表自信满满,渴望权力,对有抱负的年轻人总是泼冷水。在村里的一次节日活动中,一个风度翩翩的乡村青年倾倒了当地许多妇女,因为他跳舞时脚脖子上拴着铃铛,穿的是巴勒莫的裁缝量身定做的绿丝绸衬衣和裤子,唱歌时弹的是马德里制造的吉他。唐·皮杜非常生气,因为这个乡村青年竟然招人爱慕,那些女人喜欢的竟是这么个满脸傻笑、毫无大丈夫气概的年轻人,而不是像他这样的真正男子汉。那个倒霉的日子之后,这个青年人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人们发现他死在回家路上,尸体上有许多子弹窟窿。
第四个黑手党首领是维拉穆拉镇的唐·马尔库齐,他是个苦行者,就像许多老的贵族一样,他的家里就有自己的教堂。除了这一件热衷的事情之外,他的生活非常俭朴。他拒绝利用自己的权势敛财,所以也很贫穷。他尽力帮助自己的西西里同胞,但也非常推崇黑手党的传统。他处决了自己最宠爱的侄子,成为一个传奇人物。他的侄子破坏了“缄默规则”,把同是黑手党的对手情况报告给了警察。
骑在马上的第五个人是帕尔蒂尼科的唐·布奇拉。他曾代表他侄子来找过赫克特·阿多尼斯。那是很久以前一个重大的日子,就是图里·吉里安诺上山落草为寇的那一天。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五年,他的体重比以前增加了四十磅。尽管五年之后他已成了大富翁,他还是一身农民装束。他性格残暴但没有恶意,但他对不诚实行为毫不手软,处决窃贼毫不留情,就像十八世纪英国高等法院法官判窃贼的小孩死刑一样。
第六个是圭多·昆塔纳。他虽然名义上是蒙特莱普雷的居民,但在争夺柯里昂镇的血战中大获全胜名噪一时。他这样做是出于无奈,因为蒙特莱普雷受到吉里安诺的直接保护。在柯里昂,奎多·昆塔纳残忍的本性找到了归属。他解决了四起家族世仇,办法很简单,就是直接铲除和他意见相左的人。他杀害了西尔韦奥·费拉以及其他工会的组织者。他也许是唯一一个不被尊重而被憎恨的黑手党首领。
就是这六个人,用自己名声和别人的敬畏,阻挡西西里的贫苦农民进入奥洛尔托亲王庄园的土地。
两辆满载武装人员的吉普车在蒙特莱普雷至巴勒莫的道路上疾驶,随后拐上通往庄园围墙的小路。除了两个人之外,其余的人脸上都蒙着羊毛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那两个没有蒙面的是图里·吉里安诺和阿斯帕努·皮肖塔。蒙面人中有卡尼奥·西尔韦斯特罗下士、帕萨藤珀和泰拉诺瓦。安多里尼在巴勒莫的路上也蒙着面。吉普车在离骑马的黑手党首领大约五十英尺处停下,这时有些人从聚集在那里的农民中挤了过来。他们也蒙着脸。他们就是刚才还在那片橄榄林中野炊的人。两辆吉普车出现之后,他们打开装食物的篮子,拿出武器和面罩。他们以长弧队形散开,把步枪对准那几个骑马的人。他们总共来了五十个人。图里·吉里安诺跳下吉普车,看看大家是否已各就各位。他注视着那六个骑着马来回走动的人。他知道他们已看见了他,知道人群也已认出了他。西西里下午火热的太阳给绿色的地貌罩上了些许红色。吉里安诺心想,几千个厉害的农民怎么会被吓成这样,被这六个人挡着,拿不到养活自己孩子的面包。
吉里安诺身边的阿斯帕努·皮肖塔就像一条蠢蠢欲动的蝮蛇。只有阿斯帕努拒绝戴面罩;其他人都害怕这六个黑手党首领的家人以及友中友的人会进行报复。现在吉里安诺和皮肖塔将成为他们进行报复首当其冲的目标。
他们两人都系着雕有鹰狮图案的金扣腰带。吉里安诺只有一把大型手枪,而且是放在腰间的枪套里的。他的手指上戴着几年前从公爵夫人手上取下的那枚祖母绿戒指。皮肖塔双手端着冲锋手枪。他的脸色因肺病和激动变得苍白,吉里安诺迟迟按兵不动,他感到不耐烦。吉里安诺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情景,看看他的命令是否得到切实执行。他的人已构成一道半圆形封锁线,但是如果这几个黑手党首领决定离开,他也给他们留了一条退路。如果他们逃跑,就会大丢“面子”,他们的影响也会大打折扣,农民们就不会再害怕他们。但是他看见唐·夏诺掉转斑点灰马的马头,其他几个首领也跟着他继续在围墙前面展示威风。看来他们是不打算离开了。
从那座古老宫殿的一个塔楼上,奥洛尔托亲王通过用来观察星象的望远镜看到了这一幕情景。他可以看见图里·吉里安诺的脸,而且看得很清楚——椭圆的眼睛、清晰的面庞、慷慨但却紧闭的嘴;他知道他脸上所表现出的力量就是他德行的力量,但是他觉得可惜的是,这种德行缺乏怜悯。亲王知道他的德行是纯洁的,正因为它是纯洁的才非常可怕。他感到十分羞愧。他非常了解他的西西里同胞,现在他对即将发生的事情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用金钱雇来的六个赫赫有名的人,他们将为他战斗,他们不会逃跑。他们对聚集在庄园围墙四周的这么多人起到了威慑作用。可是现在吉里安诺像个复仇之神站到了他们面前。亲王觉得太阳似乎正在失去光辉。
吉里安诺大步流星地朝那六个人骑马的小路走去。他们沉重的身躯骑在马背上,继续策马缓缓而行。参差不齐的白石墙边堆放着燕麦,他们不时喂马吃食,马不断地排泄,边走边留下一道粪便。
图里·吉里安诺站在离那条小道很近的地方,皮肖塔在他身后只有一步。六个骑在马上的人没有朝他这边看,也没有停下来。他们的脸上露出不可捉摸的神情。虽然他们肩上都挎着短筒猎枪,但却没有把枪从肩上取下来的打算。吉里安诺在等待。这些人在他面前又走过三趟。吉里安诺向后退了退,轻声对皮肖塔说:“把他们从马背上弄下来,带过来见我。”接着他穿过小路靠在庄园的白石墙上。
他靠在墙上,深知自己已经跨越了一条性命攸关的界限,他今天的行为将决定他自己的命运。但是他丝毫没有犹豫不安,只是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冷酷的怒意。他知道这六个人身后是唐·克罗切那巨大的身影,而这个黑帮龙头老大是他最终的敌人。人群让他感到恼火。他们为什么这么软弱、这么害怕?如果他能够武装并领导他们,他可以打造出一个全新的西西里。但是他对这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贫苦农民也产生了一股怜悯。他举起手向他们敬礼,以此来鼓励他们。人群保持着沉默。这时他想起西尔韦奥·费拉,要是他在,就能把他们鼓动起来。
现在皮肖塔掌控了这出戏的舞台。他身穿一件乳白色毛衣,上面以乱针织出几条暗色的龙图案。他的头梳得油光闪亮,在血红色的西西里阳光映衬之下,就像窄窄的刀刃。他把刀一般的头转向那六个骑在马上的胖子,毒蛇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们看了一阵。这几个人从他面前骑过去的时候,唐·夏诺的马在皮肖塔脚下拉了几个粪蛋。
皮肖塔后退了一步,朝帕萨藤珀、泰拉诺瓦和西尔韦思特罗点点头,他们立即跑向由那五十个蒙面武装人员构成的环形阵地。这些人进一步散开,堵住了刚才留给那六个人的退路。黑手党首领们虽然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而且心知肚明,但却假装什么也没看见,继续趾高气扬地骑在马上。他们赢得了这场斗争的第一个回合。现在要由吉里安诺来决定是否采取最后也是最危险的步骤。
皮肖塔运动到唐·夏诺的马前面,专横地举起手。唐·夏诺那张灰色的脸上充满恐惧,但他并没有停下来。那匹马想躲开,但是它的骑手紧拉缰绳,把它的头高高拉起。如果皮肖塔不是向旁边让开一步,连人带马就会从他头上越过。夏诺从他身边走过时,皮肖塔弯着腰,野蛮地笑了笑。接着他直接走到那匹马和他的骑手背后,用冲锋手枪瞄准灰色的马屁股扣动了扳机。
霎时间,花香四溢的空气中马的内脏横飞,血如细雨,还夹杂着无数金色的粪粒。一阵密集的子弹打进唐·夏诺骑的那匹马的腿上,把他猛然掀翻在地。他的身体被倒下的马压住,动弹不得。吉里安诺手下四个人把他拉出来,然后把他反绑起来。那马还活着,皮肖塔发起慈悲,上前一步,对准它的头部打了几发子弹。
人群中发出一阵惊恐的低声喊叫与狂喜。吉里安诺依然靠在石墙上,手枪还在枪套里。他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好像他也不知道阿斯帕努·皮肖塔下一步想干什么。
其他五个黑手党首领继续骑在马上。刚才他们的马听见枪声都惊得扬起前蹄,但他们很快就将马控制住了。他们还是像先前一样骑在马上款款而行。皮肖塔再次走到路中间,再次举起手。骑马走在前面的唐·布奇拉停了下来。他后面的几个人也勒住了马缰。
皮肖塔大声对他们说:“你们的家人以后会需要这些马的,我答应替你们把马送回家,现在快下马来拜见吉里安诺。”他响亮清澈的声音传到了那边人群的耳中。
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那五个人都下了马。他们站在那里傲气十足地看着人群,眼睛里露出凶狠与傲慢。吉里安诺的弧形防线中,有二十个人端着枪进逼过来。他们把这五个人的手臂反绑起来,动作很小心,手脚很轻。随后他们把这六个人带到吉里安诺面前。
吉里安诺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六个人。从前昆塔纳羞辱过他,甚至想暗杀他,现在情况发生了逆转。五年了,昆塔纳的面孔没什么变化,像个凶神恶煞。不过此刻,尽管他还是黑手党那一副挑衅的样子,但是却显得神情茫然,目光游移。
唐·夏诺两眼瞪着吉里安诺,灰色的脸上露出鄙弃的神情。布奇拉似乎略感惊讶,他似乎没有想到一件跟他无关的事竟会招致如此的恶意。其他几个黑手党首领冷冷地看着吉里安诺,因为最“受尊敬的人”都必须这么做。吉里安诺了解他们,因为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其中几个,他在小时候很害怕,尤其是唐·夏诺。现在他让他们在西西里威风扫地,他们是绝对不会饶恕他的。他们将成为他永远的死敌。他知道自己必须怎么做,他还知道这些人也是丈夫和父亲,他们的孩子们会为他们伤心落泪。他们的视线越过他,高傲地看着远方。他们表达的信息显而易见。只要吉里安诺有这个胆量,那他就动手吧。唐·夏诺朝吉里安诺的脚下吐了一口唾沫。
吉里安诺依次看着他们的脸。“跪下来请求上帝的宽恕吧。”他说道。他们一个个纹丝不动。
吉里安诺转身离开他们。这六个黑手党首领站在那里,白色的石墙衬托出他们的轮廓。吉里安诺走到他的手下身边,然后转过身。他以洪亮清晰、足以使聚集的人群听见的声音说:“我以上帝和西西里的名义处决你们。”接着他在皮肖塔肩上轻轻拍了拍。
这时候,唐·马尔库齐开始下跪,但是皮肖塔已经扣动了扳机。此刻依然蒙着面的帕萨藤珀、泰拉诺瓦和西尔韦斯特罗下士也开了火。骤雨般的机枪子弹把这六个被绑着的躯体打得撞向石头墙。凹凸不平的白色石头上顿时溅满了殷红发紫的血,还有从跳动的躯体上飞出的碎肉。阵阵弹雨把他们的身体一次次地打得跳起来,就像被绳子吊着跳舞似的。
在宫殿那高高的塔楼里,奥洛尔托亲王离开了望远镜,所以他没有看见接下来发生的事。
吉里安诺迈步向前,一直走到围墙边上。他从腰里抽出大型手枪,慢慢地,象征性地向倒在地上的每个黑手党首领的头上补了一枪。
目睹了这一场面的人群发出嘶哑的吼叫声。紧接着,几千人从大门涌进奥洛尔托亲王的庄园。吉里亚诺看着他们。他注意到没有一个人靠近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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