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停下刀叉,与唐和乔治对视着。他不无惋惜地说:“丹特太嗜血了。”意思是一个人太过野蛮,完成必要的工作时像野兽一样凶残。这种行为在克莱里库齐奥家族是绝对禁止的。
乔治靠回椅子上,说:“上帝啊!”听到不敬的话,唐不满地瞥了乔治一眼,然后挥挥手,示意皮皮继续。看起来,他并不感到惊讶。
“他是个好学生,”皮皮说,“他有这方面的特质,体力也不错。他动作快,也聪明。但是他太享受这个过程了。他花了很多时间处理巴拉佐一家。开枪打死那个女人之前,他整整说了十分钟的废话。然后又等了五分钟,才朝巴拉佐开枪。这不符合我的习惯,更重要的是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危险,必须争分夺秒。其他的工作他也表现出不必要的残忍。就像过去有人觉得用挂肉的钩子吊死人是什么聪明方法。太详细的我就不说了。”
乔治不悦道:“这都是因为我这个杂种侄子太矮了,他就是个侏儒,就因为这个他才戴那些个狗屁帽子。那些破帽子他到底是从哪儿捡来的?”
唐不愠不火地说:“黑人的帽子哪儿来的,他的就是哪儿来的。我在西西里长大的时候,人人都戴个傻乎乎的帽子。为什么?谁知道?谁在乎?好了,别说废话。我也戴那些傻帽子,也许大家都学我。都是他妈的错,从小就给他灌了一脑子的屁话。她要是再嫁一次就好了。寡妇就跟蜘蛛一个样,就知道胡编乱造。”
乔治激动地说:“但是他干得很漂亮。”
“克罗斯永远也赶不上他。”皮皮的话说得很圆滑,“但是有时候我觉得他跟他妈妈一样疯,”他顿了顿,“有时候连我都怕他。”
唐吃了一大口干酪,又喝了一口酒。“乔治,”他说,“你要教导你的侄子,改改他的毛病。否则的话早晚对我们家族所有人都是个危险。但是别告诉他是我说的。他太年轻,我太老,我不想影响他。”
皮皮和乔治都知道这不是实话。但是他们也知道,如果唐想躲在幕后,那肯定有原因。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楼上传来了脚步声,有人从楼梯上下来了。萝塞·玛丽耶走进了餐厅。
三个人绝望地发现她还在犯病。她的头发乱蓬蓬的,她的妆一塌糊涂,她的衣服也皱皱巴巴。最严重的是,她的嘴一直张着,但是一个音都发不出来。她不说话,而是靠体态和挥舞的手来表达意思。她的手势快得不可思议,不过还是比说话清楚一些。她恨他们,她要他们死,她要他们的灵魂在地狱之火里永受煎熬。他们吃东西得噎死,喝酒得喝瞎,跟老婆睡觉的时候鸡巴得掉下来。她抄起乔治和皮皮的碟子,“啪”地摔在了地上。
这些都可以容忍。但是若干年前,她第一次发作的时候,她也是这么对待唐的碟子的。所以他命人制止了她,把她锁在屋子里,又把她送到一家特殊护理中心待了三个月。哪怕是现在,唐也赶紧用盖子把干酪碗盖上。她到处吐痰。但是突然,她好了,她变得十分安静。她对皮皮说:“我是来跟你道别的。祝你死在西西里。”
皮皮对她感到无比的同情。他站起来,抱住了她,而她并没有反抗。他亲了她的面颊,说:“我宁可死在西西里,也不愿意回来之后看见你这个样子。”她挣开他的臂膀,跑上楼去了。
“很感人,”乔治颇带讥诮地说,“不过你也用不着每个月都对她来上这么一手吧。”他这话略带轻薄。但是他们都知道,萝塞·玛丽耶早就绝经了,而且她每个月可不只发作一次。
唐似乎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女儿而感到不快。“她要是不好起来就会死,”他说,“否则我就把她打发走。”
然后他对皮皮说:“你什么时候可以从西西里回来,我会告诉你的。好好享受后半辈子吧,我们都老了。不过,给布朗克斯招人的时候,要非常小心。这很重要。这些人绝对不能背叛我们,他们得从骨子里遵守缄默规则。不像这个国家生出来的无赖,总想过好日子,却不付出代价。”
第二天,皮皮去了西西里,丹特则被叫到科沃格来过周末。第一天,乔治都让丹特跟萝塞·玛丽耶在一起。他们母子的关爱很是感人,在妈妈面前丹特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他绝不会戴着奇怪的帽子,他带着她在庄园里散步,带她出去吃晚餐。他周到地照顾着她,就像十八世纪殷勤的法国男人。她要是歇斯底里地哭起来,他就把她抱在怀里,她的病一直也没发作。他们两个人说话时一直是窃窃私语,谁也听不见。
晚饭时,丹特帮萝塞·玛丽耶布置席面,把唐的干酪磨碎,一直在厨房陪着她。她做了他最喜欢的菜式:通心粉加花椰菜,以及加了培根和蒜的烤羊排。
唐和丹特之间的无拘无束始终让乔治大惑不解。丹特很周到,他舀出些通心粉和花椰菜放在唐的盘子里,还把唐用来舀碎干酪的那把银制大汤匙卖力地擦了又擦。丹特对老人家开玩笑。“祖父,”他说,“你要是有新牙,我们就用不着磨碎干酪了。现在的牙医太厉害了,他们可以在你下颌骨里边支钢架。简直是个奇迹。”
唐的兴致也很好:“我的牙要跟我一起进棺材,”他说,“再说我太老了,奇迹对我不管用了。上帝干吗要在我这个老古董身上浪费奇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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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儿子的缘故,萝塞·玛丽耶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年轻时的美丽依稀可辨。自己的爸爸和自己的儿子能这么融洽,她感到很高兴。这种感觉驱散了她一直以来的焦虑。
乔治也感到很安心。看到妹妹高兴,他也很高兴。她不再那么让人伤脑筋了,而且厨艺那么好。她不再用谴责的目光盯着他,病也不再发作。
唐和萝塞·玛丽耶各自回房休息之后,乔治把丹特带到了书房。这间房子既没有电视、电话,也无法跟房子里其他任何地方传递消息,而且门也非常厚。屋子里摆了两张黑色真皮沙发,还有黑色皮座椅。屋子里有个威士忌酒柜,还有个小吧台,配了一个小冰箱和一架酒杯。桌子上放了一匣哈瓦那雪茄。不过,这间屋子没有任何窗户,像个小山洞。
丹特的那张脸太狡黠有趣,完全不像这么年轻的人,所以总是让乔治感到不自在。他的眼睛老是闪着过于精明的亮光,而且他的矮小也让乔治很不喜欢。
乔治给两个人都倒了杯酒,点燃了一支哈瓦那雪茄。“感谢老天爷,你总算是没在你妈妈面前戴那些怪帽子,”他说,“说老实话,你到底干吗要戴它呢?”
“我喜欢,”丹特说,“而且可以让你、佩蒂耶舅舅和文森特舅舅注意到我。”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促狭地笑,“还能让我看起来个子高一些。”这是实话,乔治想,那些帽子确实让他看起来帅气了一点。他那张长得像个雪貂的脸扣上帽子之后确实效果好多了。不戴帽子的话,他的五官很不协调。
“你执行任务的时候不应该戴帽子,”乔治说,“让你太容易被认出来了。”
“死人不会说话,”丹特说,“我会杀了所有看见我干活的人。”
“丹特,别顶嘴,”乔治说,“这不聪明,这是给自己找麻烦。家族从来不冒风险。另外,还有一件事。有人觉得你嗜血。”
丹特非常生气,但是突然又面无表情。他放下酒杯,问:“唐知道吗?是他说的吗?”
“唐不知道。”乔治撒了谎。撒谎他是行家。“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他最喜欢你,这种事会让他不舒服的。但是我可告诉你,以后干活不许再戴帽子,也别做无谓的事。如今你是家族的头号铁锤,但是你太享受杀人的过程了。这样很危险,也违背家族的规矩。”
对此丹特似乎充耳不闻。他想了想,再次露出了笑容。“皮皮一定跟你说了。”他温和地说。
“对,”乔治草率地回答,“皮皮是最棒的。让你跟着他,就是为了让你能学到完成任务用什么方法才合适。还有,你知道为什么他是最棒的吗?因为他有心。杀人不是用来找乐子的。”
丹特忍不住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笑得跌倒在沙发里,又从沙发滚到了地上。乔治阴沉地盯着他,心想他跟他妈妈一样疯疯癫癫。终于,丹特站起身来,灌了一大口酒,极为和颜悦色地说:“也就是说,我没心喽?”
“没错,”乔治,“你是我的侄子,但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你因为跟两个人吵了起来,就把他们干掉了,也没经过家族同意。唐不想处理你,他甚至都不会训斥你。你还干掉了一个舞女,这个姑娘跟你整整鬼混了一年,你一生气就把她杀了。你给她‘吃了圣餐’,让警察找不到她的尸体——也确实没有——你觉得你他妈的有点小聪明,但是家族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有罪。”
这回丹特一言不发了。他不是害怕,只是在算计。“这些事唐都知道?”
“对,”乔治说,“但他还是最喜欢你。他说过去的就过去吧,你还年轻,以后就懂了。嗜血的事我就不说了,他年纪那么大了。你是他外孙,你妈妈是他女儿。这样太伤他的心。”
丹特又是一阵大笑。“唐也有心。皮皮·德·莱纳也有心,克罗斯也他妈的一副滥好心,我妈妈也有一颗破碎的心。但是我没有心?那你呢,乔治舅舅,你有心吗?”
“当然,”乔治说,“我一直忍受着。”
“也就是说,没心没肺的就他妈只有我一个了?”丹特说,“我爱我妈妈和我的祖父,他们两个却互相憎恨。我长大之后祖父没那么爱我了。你、文尼和佩蒂耶呢?虽然我们流着一样的血,但是你们根本就不喜欢我。这些你当我不知道?但是我还是爱你们大家,可是你们觉得我还不如皮皮·德·莱纳那个混蛋。你们以为我就那么没脑子吗?”
对这突如其来的爆发,乔治瞠目结舌。而且他说的都是真的,这让他感到很不安。“你错怪唐了。他还是一样在乎你。佩蒂耶、文森特和我也是。我们什么时候没把你当成一家人过?当然,唐是有点儿疏远。但是他年纪都那么大了。至于我,我只是提醒你,这是为了你个人的安全。这一行很危险,你必须小心。你不能把个人感情放进去。否则那简直就是灾难。”
“这些事,文尼和佩蒂耶知道吗?”丹特说。
“不知道。”乔治说。这也是撒谎。关于丹特,文森特也早就跟乔治谈过。佩蒂耶没有。虽然佩蒂耶天生就是个杀手,但是他也不愿意跟丹特在一起。
“还有谁抱怨我做事的方式吗?”丹特问道。
“没有,”乔治说,“别这么计较。我是以舅舅的身份建议你,但是我是站在家族的立场说话的。以后没有家族的同意,绝对不能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明白吗?”
“好。”丹特说,“但是我仍然是家族的头号铁锤,对吧?”
“一直到皮皮休完假回来,”乔治说,“看你表现了。”
“既然你这么要求,我会收敛的,”丹特说,“行吧?”他亲热地拍了拍乔治的肩膀。
“很好,”乔治说,“明天晚上带你妈妈出去吃饭吧。陪陪她。你祖父会很高兴的。”
“好。”丹特说。
“文森特在东汉普顿有家餐馆,”乔治说,“带你妈妈到那儿去吧。”
丹特突然问:“她情况恶化了吗?”
乔治耸了耸肩。“她忘不了过去。她应该忘掉的,但就是放不下。唐一直说,‘世界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我们是什么就是什么’。这是他的老生常谈。但是她不接受。”他热情地拥抱了丹特。“好啦,忘了这次谈话吧。我讨厌干这事儿。”就好像他并不曾接到唐对此事的专门指示一样。
周一早上,丹特离开之后,乔治把整个谈话过程汇报给了唐。唐叹口气说:“他以前是个多么可爱的小男孩,如今到底怎么了?”
乔治还有一个好品质。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完全坦白,就连对他父亲也是如此。“他跟他妈妈谈得太多了。他的性子太狠。”说罢,二人沉默良久。
“皮皮回来之后,您的外孙怎么办?”乔治问道。
“不管怎么说,我也觉得皮皮该退下来了。”唐说,“得给丹特个机会让他到最前线去。毕竟他也是克莱里库齐奥的一员。皮皮可以到西部给他儿子做代理人顾问。如果有必要的话,他随时可以给丹特做顾问。这类事情没人比他更有经验。桑塔迪奥家族那次就是明证。但是他应该安享晚年了。”
乔治讥诮地嘟囔了一句:“荣誉退休的铁锤啊。”但是唐假装没明白这个笑话。
他皱了皱眉头,对乔治说:“很快,你就要挑起我的担子了。永远记住,我们的任务是有一天让克莱里库齐奥家族从地下走到地上。家族必须永远传承下去。不管这个选择有多艰难,都要坚持。”
两个人走了。皮皮要等上两年,才能从西西里回来。那个时候,巴拉佐的死已经罩上了一团扑朔迷离的薄雾,一团克莱里库齐奥家族编织的薄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