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尔若有所思道:“《梅莎琳娜》调整之后的毛利,我们还得给克罗斯分出去百分之十五,想想真丢脸。我们干脆把钱连本带利还给他好了。他要是不满,就去告我们。明显他害怕上法庭。”
“他不会是黑手党吧?”邦茨问道。听到这话,迪尔觉得这家伙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
“我了解克罗斯,”迪尔说,“他不是什么狠角色。要是他有那么危险,他妹妹克劳迪娅早告诉我了。只有茉莉·弗兰德斯我才担心一下。我们这可是同时在坑她的两个当事人啊。”
“好吧,”鲍比说,“耶稣基督啊,我们真是干得不错。在维尔身上省下两千万,大概在德·莱纳身上也能省个一千万。我们的奖金有着落了,我们都是大英雄了。”
“是啊,”迪尔说,他看了看表,“快四点了,你不去找法莱内吗?”
就在这个时候,鲍比·邦茨办公室的门被粗暴地推开了,茉莉·弗兰德斯站在门口。她穿着一套格斗用的训练服,裤子、外套,还有白色的丝绸衫,脚下还蹬着平底鞋。她俏丽的脸蛋因为愤怒涨得通红。眼里还噙着泪,但是她这个样子,却比她以往的扮相都要美。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怨恨,也带着点欣喜。
“好了,你们这两个杂种,”她说,“厄内斯特·维尔死了。我已经申请了强制令,从现在开始你们不得发布他作品的新续集了。现在你们两个混蛋准备好坐下来谈谈交易了吧?”
厄内斯特·维尔知道,在自杀问题上他最大的障碍是如何避免暴力手段。他太胆小了,不敢使用时下流行的法子。枪太吓人了,刀和毒药又太直接,而且一点也不方便。把脑袋塞进煤气炉里,在车里被一氧化碳毒死,这些方法永远都不保证一定奏效。割腕会见血。不,他想迅速、彻底而又不用受罪的死亡,尸体要完整,死得要有尊严。
厄内斯特感到很骄傲。这是个理性的决定,这个决定对大家都好,只是罗德斯通会有点麻烦。这纯粹是个人经济利益和恢复自尊心的事。他能够重新掌控自己的生命,思及至此他不禁大笑。说明他的确没疯——他还保持着幽默感呢。
游泳出海溺水身亡实在是太“电影化”的桥段;冲到公交车面前被车撞又疼又不一定会死,而且这种死法太丢脸,简直跟流浪汉一样了。他突然想到一种安眠药,这种东西已经没多少人用了,因为它是栓剂,得塞进直肠。不过,这样死也太没尊严了,还不保证成功。
厄内斯特推翻了所有这些手段,继续寻找一种愉快彻底的死法。他越想越兴奋,甚至都不想死了。写遗书时越写越高兴,他要把所有的艺术天赋都用上,不能太自大,也不能抱怨。最重要的是,他要靠这份遗书让别人明白:他自杀是经过理性分析,而不是因为胆小怕事。
他从致第一任妻子的信开始写,他认为她是他唯一的真爱。第一句话他就试着写得客观、实际。
“见字请即联系我的律师茉莉·弗兰德斯。她有要事告知。谨此感谢你与孩子给我多年快乐生活。我并不希望你将我此番作为理解为对你的责备。我们分开之前已然互相厌烦。这绝非我情绪恶劣或龌龊思想之产物。我的行为完全合乎理性,我的律师会详加告知。告诉孩子我爱他们。”
写完后厄内斯特把便笺纸推到一边。这东西还得修改。他继续给第二任和第三任妻子写信,这两封信里的语气连他自己都觉得冷漠。信的大意是通知她们,她们可以得到一小部分他的遗产,感谢她们带给他的快乐,并安抚她们说绝不需要为他的行为负责。从这两封信看来,他写的时候似乎不存在爱意。所以给鲍比·邦茨的信更简单,三个字:“肏你妈”。
之后他给茉莉·弗兰德斯留了信,写完“让那帮混蛋见识你的能耐吧”,让他心情变好了一点。
致克罗斯·德·莱纳的信中,他写道:“我做了应该做的事。”德·莱纳看不起他,这他早就感觉到了。
最后,在写信给克劳迪娅的时候,他终于敞开了心扉。“虽然我们甚至连恋人都不曾做过,但你给了我生命中最快乐的时光。你有没有感到同样快乐呢?为什么你所做的事情总是对的,我总是磕磕绊绊要出错呢?事到如今,把我对你写的东西做的评价都丢到一边吧,我对你作品的刻薄,不过是一个打铁匠一样的过气小说写手的嫉妒心作祟而已。谢谢你一直在出力帮我夺回我的分成,虽然最后没成功,但是你努力了,我爱你。”
他把这些写在黄色便笺上的信件都摞在一起,虽然这些信眼下看起来有点糟糕,但是他会修改的,修改总是写出好作品的关键所在。
不过写便笺这件事勾动了他的思维,他终于想到了自杀的完美方法了。
肯尼斯·卡尔多涅是好莱坞最棒的牙医,在这个小圈子里,他的名气像当红的明星一样众人皆知。他技术精湛,生活丰富多彩,为人勇敢。他憎恶那些书籍和电影,它们总是把牙医塑造成极端平庸的人。他总是尽一切努力推翻这种形象。
他衣冠楚楚,举止礼貌,他的牙科办公室装饰奢华,有一书架的英美顶级杂志,还有个稍小的书架,上面放着外语杂志,德语、意大利语、法语应有尽有,甚至还有俄语的。
在等待间的墙上挂着一流的现代艺术作品,而当你走进治疗室的路上可以看到,走廊处处装点着一些签名照,都是全好莱坞最杰出的名字。他们都找他看牙。
肯尼斯唯一信仰的是牙医的艺术。在牙科领域,他就是个艺术家,他时刻紧跟技术上和美观上的发展。他拒绝在病人嘴里安装可拆卸的齿桥;他一再坚持用钢制植入片,这样能让假牙永久嵌进牙床。他曾经在牙科大会上做过讲座,在这方面是绝对的权威,还给摩纳哥王室成员看过牙。
肯尼斯·卡尔多涅的病人,不必半夜把假牙放进玻璃杯。只要坐在他精心配置的牙科用诊疗椅上,不管接受什么治疗,都不会感到一丝疼痛。他用药一向大手大脚,尤其是“甜香”,一种“笑气”和氧气的混合气体,病人带着橡胶面具把这种气体吸入肺部之后,就感受不到手术中的任何疼痛了。而且,患者还会进入一种半清醒状态,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就像吸了鸦片。
厄内斯特和肯尼斯相识并成为朋友,是差不多二十多年前了,那时候厄内斯特才第一次来好莱坞。当时,有个制片人为了得到厄内斯特一本书的版权,对他大献殷勤。在这位制片人举办的晚宴上,厄内斯特被牙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制片人大半夜挂电话给肯尼斯,肯尼斯当即赶到了宴会现场,把厄内斯特带回诊所治疗坏牙。治疗完毕后,他又把厄内斯特送回酒店,并交代他次日去复诊。
后来厄内斯特评论此事时认为,那位制片人肯定和那位牙医关系匪浅,才能在大半夜打通他家里的电话。制片人却否认了,他解释说,肯尼斯·卡尔多涅秉性就是如此。对他来说,一个人患了牙病,就像快要溺死一样,他必须赶来救人。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卡尔多涅喜欢厄内斯特的作品,他把厄内斯特所有的书都读完了。
第二天,厄内斯特去了肯尼斯的办公室,一个劲儿地说着感激的话。肯尼斯举起手来,阻止了他的滔滔不绝,说:“你的书很有趣,算起来还是我欠你的呢。咱们讲讲钢制植入片的事情吧。”他说了很久,告诉厄内斯特称保护牙齿必须尽早开始。还说厄内斯特之后还会掉几颗牙齿,现在有了钢制植入片,他就用不着每天晚上把假牙放进玻璃杯里再灌上水了。
厄内斯特说:“我考虑考虑。”
“不行,”肯尼斯说,“质疑我的专业的病人,我可不治。”
厄内斯特大笑。“幸亏你不是个小说家,”他说,“好吧,那就装植入片。”
他们成了朋友。维尔每次来好莱坞,都会邀他共进晚餐。有时候,他会专程跑来洛杉矶,就是为了吸一口“甜香”。肯尼斯对厄内斯特的小说评价很是精辟,他对文学的理解,几乎赶得上他对牙科的理解了。
厄内斯特爱死甜香了。吸了甜香以后他再也感觉不到疼,而且在那种飘飘欲仙的状态中,他还想出过一些精彩的情节。之后的几年里,他和肯尼斯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在牙根新装了一套钢片、换了整整一套牙,结实到足够陪着他一路进棺材了。
但是,厄内斯特对肯尼斯最主要的兴趣,是把他视作小说里的一个角色。厄内斯特相信,任何人都有反常怪异的一面。肯尼斯所暴露出来的怪癖,则是在性爱上的——只不过不是色情片里那种通常套路罢了。
在治疗前,他们通常会聊聊天,然后厄内斯特才会吸入甜香。肯尼斯说,跟他关系最密切的女朋友,他“重要的另一半”,除了跟他之外,还跟她的狗做爱,一条大型的德国牧羊犬。
厄内斯特当时刚开始吸甜香。听到这话,他脱下橡胶面具不假思索地问:“你在肏一个和狗做爱的女人,你就不担心吗?”他指的是医学和心理的复杂状况。
肯尼斯没听懂言下之意,说:“我为什么要担心?狗可没法和我比。”
一开始厄内斯特觉得他在说笑。这时他才发现,肯尼斯是认真的。厄内斯特重新戴上面具,沉浸在笑气和氧气带来的梦幻状态里。他的意识活跃得一如既往,详尽地分析着他的牙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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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尼斯这样的人,完全不明白爱情是一种关乎心灵的活动。他认为愉悦才是最重要的,这就跟止痛措施是为了让人飘飘欲仙一个道理。沉溺享乐的时候必须控制肉体。
当天晚上他们一起吃了晚餐。肯尼斯或多或少地验证了厄内斯特的分析。“做爱就比笑气更好,”肯尼斯说,“不过就像笑气一样,必须混合百分之三十的氧气。”他朝厄内斯特狡黠一笑,“厄内斯特,你是真喜欢甜香,这我看得出来。我给你吸的是最大量,百分之七十的笑气,你竟然跟没事儿人似的。”
厄内斯特问:“这很危险吗?”
“危险倒不会,”肯尼斯说,“除非你把面罩连续扣在脸上好几天,就算这样问题也不大。当然,纯的笑气可以在十五至三十分钟内要你的命。其实,每个月我都会在办公室组织一次小型午夜聚会,参加聚会的‘美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都是我的病人,我有他们的血检报告,都是健康人。笑气能激起他们的欲望。吸气的时候你也感觉到性快感了吧,对不对?”
厄内斯特大笑:“刚才你一个助手走过的时候,我就想去捏捏她的屁股。”
肯尼斯诡秘一笑:“我确信她会原谅你的。不如你明晚来办公室吧?会很有意思的。”他看到厄内斯特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反感来,于是说道,“笑气不是可卡因,可卡因让女人完全失去理智了,而笑气只是让她们放松而已。来吧,就把这当成一个鸡尾酒会。你用不着非得做什么。”
厄内斯特恶毒地想,狗也来吗?然后接受了邀请。他对自己说,这只是为了小说做个研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