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德·莱纳死的那天早上,克罗斯驱车到马里布,和安提娜前往圣地亚哥去见她的女儿贝萨妮。
护士给贝萨妮换好了可以出门的装束。克罗斯可以看得出她对母亲印象模糊,而且在她这个年纪来说,长得算高了。她还是面无表情,双眼无神,身体慵懒。她的五官似乎尚未成型,好像被溶解了一部分,就像一块用过的肥皂。她依然穿着红色塑料围裙,这围裙是用来防止涂画时把颜料染到衣服上的。她今天一大早就在墙上涂画。她好像没看见他们,对母亲的拥抱和吻,也只是避开身子扭开脸地退缩。
安提娜仿佛浑然不觉,甚至抱得更用力了。
今天要去森林繁茂的河边野餐。安提娜装了一个午餐篮。
短暂的途中,贝萨妮坐在他俩中间,安提娜坐驾驶位。安提娜不停地帮贝萨妮梳理头发,抚摸她的脸庞,而贝萨妮却笔直盯着前方。
克罗斯想,今天结束后,他和安提娜要回到马里布做爱。他正在遐想她赤裸的躯体躺在床上,而他趴在她的身上。
突然贝萨妮开口说话了,对他说的。她之前可从没认出过他。她用呆滞的绿眼睛盯着他。“你是谁?”
安提娜作了回答,声音自然,好像贝萨妮开口问话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她说:“他叫克罗斯,是我最好的朋友。”贝萨妮似乎听而不闻,又回到自己的世界去了。
安提娜把车停在离湖几码远的树林里。湖面闪耀着粼粼波光,好似一大块绿色布料中间的一小粒蓝宝石。克罗斯把午餐篮拎到野餐的地点,安提娜在草地上铺开一块红色的桌布,把午餐篮里的食物一一放在桌布上。她把崭新的绿色餐巾和餐具也取了出来。桌布上绣着的各种乐器吸引了贝萨妮的注意。接着,安提娜排开一大堆不同种类的三明治,几份用玻璃碗装的土豆沙拉和水果薄片。然后是一碟香甜的奶油蛋糕和一盘炸鸡。她好似一个想要迎合客户口味的大厨,精心准备好这一切,因为贝萨妮喜爱食物。
克罗斯从车后备厢拿出一箱汽水。午餐篮里有玻璃杯,他为他们斟满饮料。安提娜把她的杯子递给贝萨妮,但贝萨妮却拍开她的手,然后看着克罗斯。
克罗斯望着她的眼睛。她板着的脸像是一张面具,但她的眼神警惕起来。就仿佛她跌入某个隐秘的洞穴里,仿佛快要窒息却无法呼救,仿佛浑身起了水泡因而谁也碰不得。
野餐的时候,安提娜不停说话,极力想把贝萨妮逗笑。克罗斯惊异于她的娴熟,假装的愤怒和无聊,好像她孩子的自闭症行为完全理所当然,她把贝萨妮当作闲聊的对象,但是贝萨妮却从不应声。这是一出感人的独角戏,她自导自演,为了消减自己的痛楚。
最后是甜点时间,安提娜取出一块奶油蛋糕,端给贝萨妮,贝萨妮不要。她给克罗斯也取了一块,克罗斯摇摇头。他现在很紧张,因为虽然贝萨妮吃得不少,但显然她很生妈妈的气。他知道,安提娜一定也感觉到了。
安提娜咬了一口蛋糕,兴高采烈地呼喊这东西如何美味。又取出两块放在贝萨妮面前,这女孩喜欢甜食。贝萨妮把它们拿出桌布放到草地上。仅仅几分钟,点心上就爬满了虫子。然后贝萨妮把这两块糕点取回来,往自己嘴里放了一块,把另一块递给克罗斯。克罗斯毫不犹豫地把蛋糕塞进嘴里。他感觉整个上颚和牙龈两侧有点痒痒的,连忙猛灌了几口汽水,好把这些虫子冲进肚子里。然后贝萨妮看向安提娜。
安提娜若有所思地蹙起了眉头,好像一个女演员,正面对一场很难表演的戏。很快,她笑了起来,笑得很有感染力,拍着手说道:“很好吃吧。”她再取出一块蛋糕,但贝萨妮和克罗斯都不要。安提娜随手把点心一丢,用餐巾帮贝萨妮擦了嘴,然后也给克罗斯擦了擦,看上去自得其乐。
回医院的途中,她用对贝萨妮说话的语调向克罗斯说话,仿佛他也是个自闭症。贝萨妮注意着她,然后扭头端详着克罗斯。
他们在医院放下了孩子。有那么一会儿,贝萨妮牵着克罗斯的手。“你很美。”她说,但当克罗斯打算吻她的脸颊告别时,她却扭开头跑了。
开车回马里布时,安提娜高兴地说:“她回应你了,这是个好现象。”
“因为我很美。”克罗斯干巴巴地说。
“才不是因为这个,”安提娜说,“是因为你能吃虫子。我也很美,至少不会输给你,但她讨厌我……”她笑得很开心,如往常一样,她的美丽让克罗斯心旌摇荡。
“她觉得你和她一样,”安提娜说,“也有自闭症。”
克罗斯笑了,他喜欢这个想法。“她也许是对的,”他说,“也许你应该把我和她都送进医院。”
“不行,”安提娜笑道,“那我渴望你的肉体的时候就没办法了,而且拍完《梅莎琳娜》之后,我要带她出院。”
他们到了马里布的住处后,克罗斯和她一起进门。他们打算共度良宵。这时候他突然理解了安提娜:她表现得越活泼,心里越痛苦。
“要是你不开心,我可以回拉斯维加斯的。”他说。
现在她终于露出难受的样子了,克罗斯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最爱她,是当她生气勃勃的时候,当她严肃认真的时候,还是她闷闷不乐的时候。她美丽的面容不断变化,似乎有种魔力,克罗斯自己的情绪也随她一起变化。
她深情地对他说:“你今天过得不好,你会得到补偿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但他知道,这是她对自己美丽的戏谑,她知道她的魔法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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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天过得挺不赖。”克罗斯说,而且事实的确如此。今天他感受到的快乐,他们三个在湖边大片的树林里的时光,让他回想起他的童年。
“味道还行,”克罗斯说,“贝萨妮会好起来吗?”
“我不知道,但我会继续寻找治疗方法,直到找到为止。”安提娜说,“拍完《梅莎琳娜》后,我有个很长的假期。我打算和贝萨妮飞去法国,巴黎有个名医,我想带她再去做个评估。”
“要是医生说没希望呢?”克罗斯说。
“那我就不相信,这无所谓,”安提娜说,“反正我爱她。我会照顾她。”
“永远照顾她吗?”克罗斯问。
“是的,”安提娜说,然后她拍手,绿色的眼睛闪烁着,“现在呢,我们应该给自己也找找乐子了。我们上楼、洗澡,然后上床。我要把你榨干净,然后给你做个夜宵补补。”
克罗斯觉得自己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准备好早餐,和好友做游戏,和爸爸出门打猎,然后全家一起吃晚餐,克劳迪娅、娜莱内和皮皮。饭后打打牌。真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在黄昏,他和安提娜做爱前,在凉台看着太阳渐渐消失到太平洋之下,天幕映成奇妙的红色和粉色,她温暖的躯体和丝绸般的皮肤。她美丽的脸庞和让人渴望轻吻的嘴唇。他微笑着把她领上楼。
卧室的电话此时响起,安提娜比克罗斯快一步接起电话。她捂住话筒惊声道:“是找你的,一个叫乔治的男人。”他从没在她家接过电话。
肯定是出了麻烦,克罗斯想,然后做了他认为自己不可能做的事情——他摇了摇头。
安提娜对着电话说:“他不在这儿……好,他来了以后我会让他回电给你。”她挂断电话后问,“乔治是谁?”
“一个亲戚。”克罗斯说,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震惊,而这样做的原因竟然是他不想放弃和安提娜度过一晚。这是重罪。他还想知道,乔治是怎么知道他在这儿,他有什么事。肯定有要紧的事,他觉得,但是不管什么事都能等明早再说。没什么事比和安提娜做几个小时爱更让他心驰神往的了。
这是他们一整天,一整周都在等待的时刻。他们脱光了衣服,虽然还没洗澡,但他忍不住抱住她,他们身子上还带着野餐时的汗水。接着,她牵起他的手走到喷头下。
他们用橘黄色的浴巾擦干彼此的身体,又用这大浴巾把两个人的肉体紧紧裹在一起,站在凉台上,看着太阳渐渐滑到地平线以下,他们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
克罗斯和她做爱时,大脑中的所有细胞以及身体似乎都飞了出去,他仿佛陷入了狂喜的梦境。他是由喜悦构成的幽灵,进入她的躯体。他失去了平时的谨慎和理智,甚至不去看她是否在敷衍他,是不是真爱他。这快乐似乎永不消退,直到他俩枕在彼此手臂上进入梦乡。醒来的时候他们还紧紧抱在一起,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似乎比日光更加明亮。安提娜吻了吻他说:“你真的喜欢贝萨妮吗?”
“真的,”克罗斯说,“她是你的一部分。”
“你觉得她能好起来吗?”安提娜问,“你觉得我能帮她吗?”
那一刻,克罗斯愿意放弃生命来治好那个女孩。他急切地想牺牲自己成全自己爱的女人,很多男人都有过这种感觉,现在轮到他了。
“我们可以一起努力。”克罗斯说。
“不,”安提娜说,“这事儿我只能自己做。”
他们又睡着了,电话再响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在初晨的薄雾中,安提娜接起电话,听了一会儿后对克罗斯说:“是门卫打来的,他说有一辆车载着四个人,想进门见你。”
克罗斯感到一阵恐惧,他接过电话对门卫说:“让他们中间一个人接电话。”
电话里传来文森特的声音。“克罗斯,佩蒂耶和我在一起,我们有个非常糟糕的消息要告诉你。”
“好,让门卫接电话。”克罗斯说,之后他对门卫说,“放他们进来。”
他完全忘了昨天乔治的电话。都是爱情的错,他有点儿看不起自己,这样下去,一年我也活不过。
他迅速穿上衣裤跑下楼,车正好在屋前停下,太阳依旧半露着脸,阳光从地平线上洒出来。
文森特和佩蒂耶从长轿车后座钻出来。克罗斯看得见前座的司机和另一个男人。佩蒂耶和文森特沿着长长的花园走道来到门前,克罗斯为他们打开门。
突然安提娜站到他身边,罩着便裤和套衫,里面什么也没穿。佩蒂耶和文森特的目光看到她就挪不开了。她从来没有这么美过。
安提娜把他们都带进厨房,开始冲咖啡,克罗斯向安提娜介绍这都是他表叔。
“你们怎么来的?”克罗斯问,“昨天晚上你们还在纽约。”
“乔治给我们包了一架飞机。”佩蒂耶说。
安提娜一边做咖啡,一边观察他们。这些人没有流露出一丝情绪。他们看上去像是兄弟,两个都是大人物,只是文森特脸色像花岗岩一样苍白,而佩蒂耶略瘦的脸颊由于日晒或是饮酒的缘故,显得红彤彤的。
“什么坏消息?”克罗斯说。他期待听见唐死了,萝塞·玛丽耶疯了或是丹特做了什么蠢事给家族带来危机。
文森特用一贯简练的口吻说:“我们得单独告诉你。”
安提娜给他们倒上咖啡。“我的坏消息你都知道,”她对克罗斯说,“我也要听听你的。”
“我要和他们离开一会儿。”克罗斯说。
“别想随便打发我,”安提娜说,“也别想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