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 1

发布时间: 2019-12-02 09:1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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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村头一次触到这么冰凉的头发,不觉吃了一惊。他觉得也许这不是由于天气寒冷,而是这类头发本身就是这样的缘故,所以也就不由得定睛细细打量一番。女子却在被炉支架上屈指数起数来,数个没完没了。

“你在数什么?”

他问过之后,女子仍旧默默地屈指数了好一阵子。

“那是五月二十三日。”

“是吗,你是在数日子呐?七、八月连着都是大月嘛。”

“哦,第一百九十九天。正好是第一百九十九天。”

“你怎能记得那么清楚是五月二十三日呢?”

“只要翻翻日记就知道了。”

“日记?你记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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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时候开始的?”

“去东京陪酒前不久。那阵子手头钱不富裕,自己买不起日记本,只好花两三分钱买来一本杂记本,然后用规尺划上细格,也许是铅笔削得很尖,划出来的线整齐美观极了。所以从本子上角到下角,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小字。等到自己买得起日记本,反而不行了,用起来很浪费。就说练字吧,本来常在旧报纸上写,现在就直接在成卷的信纸上写罗。”

“没有间断过吗?”

“嗯。十六岁记的和今年记的最有意思。每次赴宴回来,换上睡衣就记。不是回来得很晚吗,每每写到一半就睡着了,有些地方现在还看得出来。”

“是吗?”

“不过,不是天天都记,也有间歇的时候。在这山沟沟里,所谓出席宴会,还不是老一套?今年只买到那种每页都带年月日的,不合适。因为有时一下笔就写得很长。”

比起日记来,岛村格外感动的是:她从十六岁起就把读过的小说一一做了笔记,因此杂记本已经有十册之多。

“把感想都写下来了吗?”

“我写不了什么感想,只是记记标题、作者和书中人物,以及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

“光记这些有什么意思呢?”

“没法子呀。”

“完全是一种徒劳嘛。”

“是啊。”女子满不在乎地朗声回答,然后直勾勾地望着岛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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岛村不知为什么,很想再强调一声“完全是一种徒劳嘛”,就在此时,雪夜的宁静沁人肺腑,那是因为被女子吸引住了。

他明知对于这女子来说不会是徒劳的,却劈头给她一句“徒劳”。这样说过之后,反而觉得她的存在变得更加纯真了。

这个女子谈到小说的事,听起来仿佛同日常所用的“文学”两字毫不相关。看来这村庄人们之间的情谊,也只是交换着看看妇女杂志而已,除此之外,就完全是孤孤单单地各看各的书了。没有选择,也不求甚解,只要在客栈的客厅等处发现小说或杂志,借来就翻阅。她凭记忆所列举的新作家的名字,有不少是岛村所不知道的。听她的口气,像是在谈论遥远的外国文学,带着一种凄凉的调子,同毫无贪欲的叫化子一样。岛村心想:这恐怕同自己凭借洋书上的图片和文字,幻想出遥远的西方舞蹈的情况差不多吧。

她好像几个月才盼来了这样的话伴,又饶有兴味地谈起不曾看过的电影和戏剧。一百九十九天以前,那时她也热衷过这类谈话,难道她忘记了自己曾情不自禁地投到岛村怀里的那股劲头了吗?此时此刻她仿佛又因自己所描述的事物而连身体都变得热乎起来了。

但是,看上去她那种对城市事物的憧憬,现在已隐藏在纯朴的绝望之中,变成一种天真的梦想。他强烈地感到:她这种情感与其说带有城市败北者的那种傲慢的不满,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徒劳。她自己没有显露出落寞的样子,然而在岛村的眼里,却成了难以想象的哀愁。如果一味沉溺在这种思绪里,连岛村自己恐怕也要陷入缥缈的感伤之中,以为生存本身就是一种徒劳。但是,山中的冷空气,把眼前这个女子脸上的红晕浸染得更加艳丽了。

不管怎样,岛村总算是重新评价了她。然而今天对方已当了艺妓,他反倒难以启齿了。

那时她酩酊大醉,懊悔自己的胳臂麻木不仁,下死劲地咬住胳膊肘,嚷道:“这是什么玩意儿!他妈的,妈的!我累极了,这是什么玩意儿!”

她脚跟站不稳,摇晃两下便栽倒在地上了。

“决不可惜啊。不过,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啊!”岛村想起这句话,踟蹰不前了。女子敏感地觉察到,条件反射似地站立起来。这时正好传来了汽笛声,她说了声“是零点的上行车”,然后猛一下拉开纸窗,然后推开玻璃窗,一屁股坐上窗台,身体倚在窗栏上。

一股冷空气飕地卷进室内。火车渐渐远去,听来像是夜晚的风声。

“喂,不冷吗?傻瓜。”

岛村也站起来,走过去,倒是没有风。

这是一幅严寒的夜景,仿佛可以听到整个冰封雪冻的地壳深处响起冰裂声。没有月亮。抬头仰望,满天星斗,多得令人难以置信。星辰闪闪竞耀,好像以虚幻的速度慢慢坠落下来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越推越远,夜色也越来越深沉了。县界的山峦已经层次不清,显得更加黑苍苍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边际。这是一片清寒、静谧的和谐气氛。

女子发现岛村走近,就把胸脯伏在窗栏上。这种姿态,不是怯懦,相反地,在这种夜色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强。岛村暗自思忖:又来了。

然而,尽管山峦是黑压压的,但不知为什么看上去却像茫茫的白色。这样一来,令人感到山峦仿佛是透明而冰凉的。天空和山峦的色调并不协调。

岛村捏着女子的喉节,一边说“天这么冷,要感冒的!”一边使劲把她往后拽。女子一把抱住窗栏,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去啦!”

“你就走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那么我洗澡去。”

“不,你留在这儿。”

“把窗关上吧。”

“让我就这样再坐一会儿。”

村庄半隐在有守护神的杉林后边。乘汽车不用十分钟就可以到达火车站。那里的灯火在寒峭中闪烁着,好像在啪啪作响,快要绷裂似的。

女子的脸颊,窗上的玻璃,自己的棉袍袖子,凡是手触到的东西,都使岛村头一回感到是那样的冰冷。

连脚下的铺席也是冷冰冰的。他正要独自去洗澡时,女子这回却温顺地跟上来,说:“请等一下,我也去。”

女子正要把他脱下的散乱的衣裳收拾到篮子里去,一个投宿的男客走了进来,发现女子畏缩地把脸藏在岛村怀里,就说:“啊,对不起。”

“没什么,请进。我们要到那边去。”

岛村连忙说了一句。然后就那么光着膀子,抱起篮子走进了旁边的女澡堂。女子当然是装成夫妻的样子跟了上去。岛村默默地头也不回就跳进了温泉。他放心了,正要放声大笑,又急忙把嘴凑到泉口,胡乱地漱了漱口。

回到房间,女子轻轻地抬起仰着的头,用小拇指把鬓发撩上去,只说了一声:“多悲伤啊!”

女子像是半睁着黑眸子。可是,凑近一看,原来那是她的睫毛。

这个神经质的女子彻夜未眠。

窸窸窣窣的腰带声把岛村惊醒了。

“那么早把你吵醒,真对不起。天还没亮呐。我说,请你看看我好吗?”女子关上了电灯,“看见我的脸吗?看不见?”

“看不见,天还没亮嘛。”

“胡说。你好好看看,怎么样?”女子说着,把窗子全推开了,“看见了吧?不行啊,我回去啦。”

黎明时分这么寒峭,岛村有点意外。他从枕边抬起头,望见天空仍是一片夜色,可是山峦已经微微发白了。

“对了,没关系,现在是农闲,一早不会有行人的。不过,会不会有人上山呢?”女子喃喃自语,拖着系了半截的腰带来回走动。

“刚才五点钟的那趟下行车好像没有下来客人。客栈里的人起床还早呐。”

女子系好腰带,还是时而站起,时而坐下,然后又踱来踱去。这种坐立不安的样子,像是夜间动物害怕黎明,焦灼地来回转悠似的。这种奇异的野性使她兴奋起来了。

这时间,可能室内已经明亮,女子绯红的脸颊也看得很清楚了。岛村对这醉人的鲜艳的红色,看得出了神。

“瞧你这脸蛋,都冻得通红啦!”

“不是冻的,是卸去了白粉。我一钻进被窝,马上就感到一股暖流直窜脚尖。”说着,她面对着枕旁的梳妆台照了照镜子。

“天到底亮了。我要回去了。”

岛村朝她望去,突然缩了缩脖子。镜子里白花花闪烁着的原来是雪。在镜中的雪里现出了女子通红的脸颊。这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纯洁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