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不知烈烟石脑海中在回忆他那横眉怒目的姿态。自己身为金枝玉叶,从小就没有人敢对自己大声喝斥;即便是师父赤霞仙子,对自己也是温言好语,和眉善目。大哥烈炎更是将自己视如明珠,备加呵护。十八年来,族内族外所有人见了她无不恭敬有礼,生怕说错一句话惹得她芳心不悦,只有这狂野剽悍的少年打从一开始便正眼不瞧一眼,一路上也是丝毫不加理睬。适才在尘雾之中,竟为了那几个笨蛋对自己大声怒吼,此刻又横眉冷目。不知为何,心中却觉得他生气时的表情好生生动。
但这桀骜不驯的小子对自己似乎又不是那般冷漠无情。倘若毫不关心,他也不会在狂风之中为自己奋力抵挡风伯的疾风之箭与风神刀了,更不会在刚才狂风卷来之时,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想到此处,心中那奇异的感觉突然又扩散开来。
又听蚩尤恨恨道:“他奶奶……我生平可没瞧见过你这般冷漠自私的女人,九姑他们虽然与你不相熟,但好歹也行了一路,你竟然……”怒得说不出话,又重重地哼了一声。
烈烟石心道:“是了,他还在为那几个笨蛋生气呢!适才在狂风乱石阵中,他竟然为了那几个没用的笨蛋,和老疯子斗气,平白被巨石砸了许多次,当真是蠢得可以。”想起蚩尤一手拽住四人,飞脚踢爆数百个巨石的姿态,更觉好笑,嘴角不觉露出淡淡的笑纹。
蚩尤见她侧着头不说话,嘴角含笑,登时大怒,喝道:“你这女人,究竟还有没有心肺?”
烈烟石微微一惊;心中泛起恚怒之意,淡淡道:“不就是那几个没用的家伙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死了倒乾净。”一言既出,登时有些后悔。
蚩尤大怒,只觉此女之薄情寡义不可理喻;心中怒爆,再也无法忍受与她同行,猛地将手甩开,叫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从今往后可别让我再碰见你!”猛地一个翻身,气沉丹田,不顾一切地从万里高空急坠而下。
烈烟石只觉手中一空,他已弃己朝下冲去;心中瞿然一惊,继而一阵懊悔、恐惧。他当真生气了么?竟宁可冒此危险也不愿与自己在一起?心中突然莫名大痛。自己一人在这云里雾中随风飘行,说不出的孤单和恐惧,不知那火凤凰现在何处?在这万丈高空施展御风之术,实是太过危险。但稍一思量,猛一咬牙,翻身朝下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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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风声呼啸,她迅速下坠,劲风扑面,眼睫也难以睁开。过了片刻,双眼终于能正常视物。
苍茫大地,青山万里,碧水如带,蜿蜒迤逦。她正朝着一个颇大的湖泊急速冲去,转头四顾,空中不见蚩尤踪影;心中焦急,对这相识不久的少年,竟是说不出的担忧和牵挂。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倘若,倘若他已经摔死了呢?”
心中突然如被尖针猛然扎刺,连气也喘不过来。脑中混乱,惊怖担忧,泪水突然迷蒙了双眼,嘶声大喊:“蚩尤!你在哪里!”
狂风凛冽,自己的声音刚一传出,立时便被吹得不知西东,惶急更甚。十八年来她静如石玉,即便是心中狂烈暴怒之时,脸上也是微波不惊。但此时竟是手足无措,方寸大乱。积聚真气,大声呼喊,回声千山响彻,袅袅在耳,但却丝毫没有听见回应。
烈烟石急坠而下,嘶声呐喊,竟逐渐转为哽咽之声。眼见距离湖面只有百余丈的距离,强忍心中的惊惧忧急,运转真气,霍然翻身,在空中御风踏步,斜斜冲去,“扑”地一声,冲入碧波清浪之中,全身湿透。藉着那水浪反击之力,斜斜踏浪跃起,足尖疾踏,蜻蜒点水似的朝岸边奔去。
天旋地转,过了片刻才定下心来。天蓝如海,白云悠悠,山如碧髻,水似眼波;微风吹来,花香扑鼻,绿车起伏;知了声声,鸟鸣寥落。
这是一个美丽而幽静的夏日湖泊,空气中也满是太阳的芬芳。劫后余生,她心中竟没有丝毫欢愉之意,似乎还远没有起初在万里高空,牵着蚩尤的手随风飘荡时来得欢喜。细密的草尖拂过她的手背,那麻麻痒痒的感觉直抵她的心中,竟让她忍不住想痛哭。
一颗泪珠滑过脸庞,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冰凉,冰凉。
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午后,当她还是一个孩子时,独自穿过赤炎城王宫那悠长的荷塘曲廊,走入一个绿竹环绕、凉意缤纷的院于。一个美丽的女子坐在竹影下的凉席上,雪白的赤足旁零落地摆放了几个鹅卵石。她问那女子在干嘛呢?那女子微笑着说在算自己的姻缘。她说姻缘可以算出来吗?那女子说既然世间一切都内上天注定,那姻缘当然就可以算出来了。那女子让她抓紧那些鹅卵石,丢在一个清水的碗中,然后凝视着她说:“你的姻缘属于第一个带给你眼泪的男子。”她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决计不会喜欢上男孩,更加不会喜欢上让自己流泪的男孩。那女子笑了起来,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十八年来她从未明白。
“女人喜欢让她笑的男子,但她真正爱的,却是让她哭的男人。”
这句话突然响彻在她的脑中,记忆从未如此时这般分明。她的心猛地“怦怦”狂跳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手背。难道她的姻缘当真属于这个陌生的狂野少年么?但此时此刻,他又在哪里呢?
忽然听见一人冷冷地道:“还以为你除了发怒之外,就没有其他表情了,原来还会流泪。”那声音犹如春雷在烈烟石耳旁爆响;心中狂喜,猛地循声望去。
湖畔巨石之上,一个英挺少年精赤着上身,坐在石沿,双手拧着湿漉漉的衣服,身旁横亘着青铜长刀,满脸桀骜不驯的神色,古铜色的肌肉在阳光下闪烁着亮光,正是她适才牵肠挂肚的蚩尤。
烈烟石又惊又喜,几乎便要喊出声来,蓦然起身,又猛地顿住身形,调整呼吸淡淡道:“谁说我流泪了,下落得太急,风吹疼了眼睛。”
蚩尤见她神情古怪,双颊嫣红,碧眼之中又是欢喜又是害羞,与原本那冷漠的表情迥然两异,心下诧异,却没有多想。双手将衣服张开,真气灌注,白汽蒸腾,片刻工夫衣服便已乾透。穿上衣服,见她依旧在怔怔地望着自己,心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难道她从天上摔下来,竟摔得傻了么?”此时方注意到她身上衣裳湿漉漉的,紧贴着身体,浮凸玲珑,纤毫毕现,微微一呆。
烈烟石见他目光有异,顺着他的眼光往自己身上望去,“啊”地一声惊叫,连忙转侧身体。
蚩尤吓了一跳,大觉尴尬,连忙也转过身去,心想:“糟糕,这恶女脾气暴烈得紧,只怕立时便要发难。”凝神戒备,等了半晌,竟不见她上前,反倒更为诧异。
烈烟石心中“怦怦”乱跳,脸上滚烫。若是往日,其他男子这般望来,她早已勃然大怒,大开杀戒;但今日被他瞧见,心中却只有紧张与害羞之意。与这少年仅仅半个时辰之前,还是行如陌路,但自万丈高空飘萍无依时的刹那牵手之后,自己心情竟然陡然巨变,对他的这种奇异感觉,瞬息爆发,再也无法抛舍。不知这便是当年那女子所预言的“姻缘”么?脸上更烫;心跳更剧,当下收敛心神,运转赤火真气,将衣裳中的水汽蒸腾得一乾二净。
蚩尤见她半晌无语,心道:“这恶女喜怒无常,也不知心里在想什么?眼下不能再和她纠缠,速速找到九姑他们才是正事。”所幸此次临行之前,众人已在身上涂抹“千里子母香”,眼下虽不知卒九姑等人被吹到何处,但也只有用青蚨虫寻找他们下落了。
当下蚩尤背好苗刀,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青蚨虫。手掌开处,青蚨虫嗡嗡振翅,在阳光下盘旋了半晌,朝西北方向飞去。蚩尤跃下巨石,随着青蚨虫踏波逐浪,朝西北而去。
烈烟石见他突然不告而别,心下大急,叫道:“你去哪里?”掠身追去。
蚩尤冷泠道:“去找那几个没用的笨蛋。”
烈烟石红影飘动,刹那间追到他身旁,淡然道:“你不取七彩土了吗?”
蚩尤更怒,强忍冲到嘴边的“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大步飞奔。
烈烟石微微一愣;心想:“那几个没用的笨蛋在他心里当真有那么重要吗?哼!重新帮他找回来就是!”复又追上,并肩而行。
蚩尤虽恼恨她冷漠自私,但毕竟纤纤的安危仍悬于他们兄妹之手,当下也不理会,只管迳自随着青蚨虫踏波前行。烈烟石见他满脸冷傲神情,心中也微微有气,她这十八年来从未向人低过头,更未向人软言软语陪过不是,虽然心中明知自己所为欠妥,却不知如何表示。见了蚩尤这表情,心中那些许愧疚之意登时化为怒火。
两人一路无言,随着青蚨虫在青山碧水之间御风行走,各怀心事。
烈烟石乃是趋于极端的性子,爱恨两极,要嘛冷漠如冰雪,要嘛炽热如烈火。封闭了十八年的心门一旦在那万丈高空的茫茫云层里打开,烈火便不可思议地汹涌喷薄出来。究竟是蚩尤点燃了她这骤然爆发的滔滔情火呢?还是她自己让自己陷入这不可自拔的情网之中?很多年后当她再次回忆起这夏日午后的万里云层,也突然问自己这个问题,但始终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
夕阳晚照,凉风习习,两人奔行了一个多时辰,转入了一片幽暗的森林。烈烟石瞧着蚩尤英挺的侧脸在残阳入林的斑驳光线中变幻不定,心中重又渐转柔和;心想:“原来他长得也还不错。”突然又想到,自己从未注意过男人的长相,今日竟这般盯着他看了半晌,脸上下由微微发烫。
蚩尤眼角瞥见她淡绿色的大眼一眨不眨地凝视自己,突然晕生双颊,别过脸去,心中纳闷。他素来不解儿女心事,对男女之情也是一知半解,除了对纤纤惊为天人,痴心不渝之外,对其他女子毫不理会,哪里猜得眼下烈烟石的心事?只觉这恶女自从半空摔落之后,就大为古怪;心中也懒得多想。
又奔了半个时辰,夜色降临,明月初升。蚩尤心中记挂辛九姑等人安危,恨不能立时找到,不加休息,连夜赶路。直到将近深夜,明月高悬,两人才在山谷的大河边歇息。蚩尤抓了几尾鱼,胡乱烧烤,将就进食。
烈烟石见那鱼烤得一半焦一半生,皱起眉头不愿碰上一碰。蚩尤心中恼怒,也不管她,只管自己大嚼。烈烟石见他吃得香甜,便扯了一片略微顺眼的鱼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口中,刚一品味,立时皱眉吐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