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2

发布时间: 2019-12-02 13:06: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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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母亲嘴里塞满了鳗鱼回嘴。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开始查询明天的电车换乘信息。我希望中午以前可以赶回去。并不是说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只是如果拖拖拉拉的话,我怕明天中午也要在这种气氛下吃午餐。那是我无论如何都想要避免的。

“隔壁房间有好多唱片啊。”

由香里对着父亲转移话题。应该是下午大家在看照片的时候发现的吧。唱片机旁边的柜子上,的确是塞满了老旧的黑胶唱片。父亲听到后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我年轻的时候的确收集了不少……”

正当父亲打算讲起关于唱片的老故事时,母亲赶紧见缝插针。

“那只是装饰而已啦。现在根本就不听了,纯粹是占地儿……”

母亲说着,视线没有离开鳗鱼。父亲的笑容逐渐僵硬了。

由香里征求附和似的看向我,加了句:“是不是啊?”但我只含糊地回她:“嗯。”然后不耐烦地继续看向手机屏幕。我想让她早点知道,这种努力都只是白费力气而已。

“说是医生,实际就是个乡下的小大夫……”

母亲还不放过,故意伤害父亲的自尊。父亲的说法是,在小诊所当医生可以拉近和病患间的距离,能使人与人之间产生联系的医疗,才是正道。可是母亲只用“他是在升职的竞争路上败下来了”这句话轻易地下了结论。要在他所属的大学医院里生存下来,成为教授或部长,需要的当然不只是技术,还需要可以跟上司、下属打交道的政治手腕。那正是父亲的弱项,而他也不曾下功夫去克服自己的弱点。父亲自己知道,所以被母亲这么一说,他也愣了一下,然后沉默不语。

“可是家里有医生在的话,万一发生什么也比较放心吧。”

由香里还想帮父亲打圆场。

“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自己还忙不过来呢。自己儿子在生死关头的时候,他也不在旁边啊。”

母亲不看父亲,也不看由香里的脸,说:“来吃这个。”母亲夹起腌黄瓜放到淳史的饭盒里,温柔地对着他笑。父亲放下杯子面对母亲。

“我有什么办法?当时一下子涌进来那么多食物中毒的急诊患者……”

这样的对话在这十五年间已经重复了几百次,是个完全无解的话题。

“你啊,你是永远不会了解工作对一个男人来说有多重要的……”

父亲撂下这句话。我想,这四十年来只要两个人之间有任何争执,最后一定是靠这句话单方面画下休止符。

不过现在想起来,我也会有些怜悯每次都不得不说到这份上的父亲。父亲终究是父亲,对于无法见到儿子最后一面这事,无论身为父亲或医生都一定是后悔且自责的。一直到死为止,在他心里都会是个无可弥补的缺憾吧。那同我之后在母亲身上感觉到的东西比起来,也许要更加深刻、残酷。但当时的我和母亲当然不可能察觉到那么多。光是自己的感情就快让我们承受不住了。我甚至是下意识地不去面对它,当作什么都没看到。

“那当然啊,我从来没工作过嘛……”

母亲先抢了父亲每次会接下去的台词。

“不过如今某人也没工作了哦。”

她嘲笑似的加了这么一句。那真的是很残酷的一句话。自从父亲不得不停止工作之后,这家里的权力关系似乎完全逆转了。问题是父亲并没有老到可以接受这件事,也没有那样的包容心。然而母亲又很缺乏温柔。我不知道这对夫妻之间到底是从何时,在哪里开始出错的。虽说是通过相亲认识的,但也是接受了彼此才结婚的,应该不是一开始就不对付吧。我边看着手机屏幕边想着这些有的没的。这时,由香里突然从旁边抢走我的手机,维持着她原本的笑容,将我的手机放在她另一侧的榻榻米上。我像是个挨骂的小孩,很不好意思地偷看坐在前面的淳史。淳史一边听着大人们的对话,一边面不改色地用筷子戳着鳗鱼。

“您还听些什么歌呢?”

由香里再次面对父亲,很牵强地将话题导回音乐。

“爵士乐……吧。”

父亲总算平复了情绪,思索着说。“是吗?”由香里饶有兴致地点了点头。

这让父亲的心情好了一些。

“都是些老歌啦,像是迈尔斯·戴维斯[39]那种的……披头士[40]我还勉强可以接受。但说到最近那些什么饶舌还是嚼舌的,那根本就称不上是音乐。”由香里对父亲这句话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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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卡拉OK的时候倒是会唱演歌 [41] 呢,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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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又泼了冷水。

“卡拉OK?”

听到这意外的词,连我都抬起头看母亲。

父亲再次板起面孔,默默地喝着啤酒。

“岛津先生的贺年卡里写了啊,说想再听到横山老师唱的《昴》[ 4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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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大口吃着鳗鱼。岛津先生是父亲的大学同学,现在应该是在千叶开个人诊所。想必父亲是在同学会续摊的时候去了卡拉OK,在同学们的簇拥下醉着唱的吧。

“别偷看别人的明信片行不行?”

父亲像是做恶作剧被抓到的小孩似的嘟着嘴说。

“写在贺年卡上当然会被看到啦。不喜欢被看就请对方装在信封里寄啊。”

母亲在嘴上占了便宜,还问由香里的意见。由香里困惑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居下风的父亲看起来令人同情,但想到他平时趾高气扬的,偶尔看看他处于劣势的样子也不错。

“演歌吗……”

我的语气中可能也多少含有一吐平日怨气的情绪在。

“《昴》可不是演歌。”

父亲意气用事地正脸看向由香里。

“《昴》才不是演歌呢。”

他反复地强调。由香里被他的气势所逼,只好深深地点头。那种小事真的无所谓吧,我这么想。母亲应该也是,所以她完全不理父亲,任他坚持己见。淳史时而抬起头看看父亲、母亲、由香里,然后又低头看饭盒。

“有没有什么承载了二老回忆的曲子呢?”由香里还在努力,试图让气氛缓和下来。

“哪有那种花哨东西。”

父亲挥手否定。

“有啊,有一张唱片。”

母亲突然对由香里说,嘴角还泛着笑意。

“是什么呢?”

由香里可能以为父亲只是不好意思说,所以好奇地倾身追问。

“流行乐,能勾起回忆的。想听吗?”

母亲不等她回应,径自起身离开起居室。楼梯上传来她走上二楼的脚步声。由香里似乎很欣慰自己提出的话题有所进展。

母亲离席后,起居室突然变安静了。父亲终于打开饭盒吃起鳗鱼。六片榻榻米大的起居室里,只听得到四个人吃饭的声音。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父亲。

“她去年被骗去邮购了张什么《昭和流行乐大全》……”

父亲由于无法预测母亲等一下要做什么,所以显得忐忑不安。为了不让由香里他们察觉到,他只好自己先开口。

“一套三十张。不知道花了多少钱……”

“我在我房间里看到了。”

身为被害者之一的我,不得不在这里发表个一两句。

“一次都没听过,肯定的……”

我做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父亲看到后,板起脸看向天花板。

靠着说母亲的坏话,我和父亲在这一天终于有了交集。

“我才不是被骗呢,真没礼貌,把人家说得好像痴呆了……”

母亲没有任何前兆地突然出现在起居室。看来是故意放轻脚步下楼梯,躲在门后面偷听我们的对话吧。她这种习惯真的很奸诈。父亲不禁将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母亲从背后拿出一张唱片在我眼前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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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谁的曲子?”

母亲故意卖个关子,又把唱片藏到背后。

“你帮我去用里面那台唱片机放。”

她指着楼梯下的洋室。

“现在?”

我连鳗鱼都还没吃完。可是母亲站在我面前,没有要坐下来的样子。

虽嫌麻烦,我也只好站起来,从母亲手里拿过唱片。是张老单曲黑胶唱片。外面的塑料包装满是灰尘。

“唱针已经生锈了吧?”

“没问题,可以听的。”

母亲干脆地答道。

我走过走廊,开了洋室的灯,打开音响唱片机。

“是什么曲子呢?”

起居室里的由香里再次问父亲。

“跟我没关系。”

父亲又回到了平时那个闷闷不乐的样子。

“当然跟你有关系。”

母亲一直在卖关子。

我把唱针轻轻地放在唱盘上。我平时只听CD,所以有些莫名的紧张。我看着开始旋转的黑胶唱片,就这么站在那里。随后响起了曾经听过的前奏。

我一边看着包装上的歌词,一边回到起居室。

“妈,这首曲子……”

母亲举起左手制止我说下去,然后竖起食指,示意我安静听。我只好乖乖地坐下。母亲闭着眼,等待曲子开始。

街上的灯火多么美丽

横滨蓝色灯光的横滨

与你在一起真是幸福

“这是什么时候的曲子来着?”

由香里可能也听过,她一边随着旋律轻轻点头一边问母亲。“七〇年左右吧,大阪世博会之前不久。”

母亲边回答,边将筷子的包装纸折成纸船。

像往常一样爱的话语

横滨蓝色灯光的横滨

请给我吧你爱的话语

“妈,我记得你以前偶尔会哼这首歌。”

听到我这么说,父亲突然停下了筷子。母亲不发一语地继续折纸船。然后到了副歌的地方,她小声地跟唱起来。

步履不停像小船一样

我摇荡着

摇荡着在你的怀抱里

父亲拼命地将凉了的鳗鱼扒进嘴里。淳史看到那副模样,窃笑着。自己提出的话题至少让现场的气氛走向了平和的方向——由香里似乎将状况理解成了这样。只有母亲一个人随着洋室传来的歌声快乐地摇摆着身子。

追随我的只有脚步声

横滨蓝色灯光的横滨

温柔的亲吻再来一次

石田步[43]唱的《蓝色灯光的横滨》是我小学时流行的曲子。对小孩来说那歌词十分难以理解。但对于住处周围都是田地和工厂的我来说,横滨这个地名给了我一种现代都市的印象。我不知道母亲是否真的喜欢这首歌,我也不知道这首歌在她和父亲之间到底有怎样的回忆。只是,我记得有那么几次,听过母亲哼这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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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车站接爸爸好不好?”

大约在吃完晚餐之后吧,母亲突然说道。那时父亲在医院的工作很忙,每天都要加班,很少在午夜前回到家。我们从来不曾去车站接过他,这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这么想着。可是对时为小学生的我来说,光是可以逛夜晚的街道就让人兴奋不已,所以我连洗完澡的头发都没擦干,就跟在母亲后头去了。我们走在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拉下铁门的商店街上,大约走了十五分钟才走到车站。东武东上线的“上板桥”。在这站的出站口,我们目送了几班电车离去。父亲并没有用电话告知我们他会几点回来,所以说要去接他可能只是借口,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只是想离开家走一走吧。当时的我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拼命往站台看,想比母亲早一步发现下车的父亲。我们就这样大概在那里站了一个小时左右。

“回家吧。”

母亲突然说道,脚下已经同时迈开了步子。

我只好追着母亲的背影也开始走。回程路上,她在站前的商店街买了棒冰给我,跟我说:“不可以跟纯平他们说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