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魏国,苏秦便有一种奇特的憋闷。
当他的三国车骑声威赫赫的进入大梁时,这座天下最大的都城却平静得一点儿波澜也没有,非但郊野没有观者如潮的景象,连看热闹的传统地方城门口也是冷冷清清的。街市照样繁华锦绣,人流如梭,市声如潮,可苏秦无论如何也没有感应到一种勃勃生气。所能感到的,只是一种平静的麻木,一种深刻的淡漠。苏秦没有偏见,不至于因为魏国人没有夹道欢迎而对大梁生出失落或愤懑。对魏国,他是报有最大期望的。他期望魏国成为六国合纵的真正轴心!虽然魏国衰落了,但按照诸般实力与曾经有过的辉煌,魏国依然是最适合扛起合纵大旗的盟主国。然进得大梁,苏秦的心却直望下沉。
住进豪华的国宾驿馆,便有魏国掌管迎送的“行人”前来通报:“魏王尚在逢泽狩猎,两日内不能还都,请武信君先行歇息。”赵胜气得满脸通红:“岂有此理?我去找魏无忌说话!”便匆匆大步走了。苏秦送走行人,便对荆燕笑道:“换上便服,到市井看看去。”苏秦曾经游历各国,每进一城,他都要先到市井街区转转看看。有时候竞日流连,许多名胜去处都被耽延了。苏秦有个说法:“市井之区,邦之经脉,细细把之,可得国命。”当年游临淄,天下对齐国尚不看好,可在游览齐市三日后,苏秦对老师详细描述了临淄的民生民气,断言“齐国有强盛之象,绝不在魏国之下!”老师大为赞赏,对苏秦的预言下了八字考语:“善把国脉,独具慧眼。”让张仪很是发急了一阵子。对于大梁,苏秦并不陌生,当年每次出游,都要经过大梁,几个月前北上燕赵,也还从大梁过了一趟。应该说,大梁是苏秦所到次数最多的都市,也是苏秦最熟悉的一座都城。
天下人将大梁的商市称为魏市。魏市分成了老市、新市两个区域,未做都城前的市区叫老市,做了都城后扩展的市区叫新市。经过一番归并,老市街区便成了私市交易的大市场,一切不受官府控制的货品都在这个区域交易:丝绸、衣物、珠宝、家具、车辆、牲畜、五谷、并各种日用器物分做了几条大街,琳琅满目,市声如潮。新市却被民间称为“官市”,举凡官府控制的物品都在这里交易。当时各国控制的物品不尽相同,越是穷弱之国,控制的货品就越是多。譬如燕国有一段禁止战马的交易,秦国在商鞅变法之前是连醋都禁止私自买卖的。当时的醋叫做“苦酒”,因为要用粮食酿造,所以常常在饥荒之年受到官府的控制。魏国是最先富强的大国,货品限制最少,官市经营的主要是盐、铁、兵器三项。这个“铁”主要指铁料铜料——铸铁块、铜锭以及源头产品铁矿石铜矿石等,而不是所有铁制品。在铁器成品中,官府一般只控制兵器交易,其他铁器则视国家情势而定。魏国大约是各大战国中控制最松弛的。商鞅变法后的秦国是“依法市易”,当是控制货品最多的国家,但其控制的方式与山东六国又有不同。
对于官市,苏秦寻常都是走马观花,走一遭儿便知大概。对于私市,苏秦则看得仔细,他所说的“国脉”便在这熙熙攘攘的私市人潮之中。苏秦出门,正在行将暮色而尚未掌灯之时。大梁是天下第一商市,其不夜闹市也是天下有口皆碑的。按寻常惯例,这大半个时辰正是商家最为忙碌的一段。店小们一面要轮流吃饭,一面还要继续招呼那些趁着“日市尾子”磨价钱的上门客官,还要同时准备灯火与适合夜市摆卖的特殊货品,大体上每个店铺在这时都要高声呼喝一阵子,而且大多数店东或执事都要亲自出来,帮着打点一番。苏秦走遍天下大市,对这种夜市前的特殊嘈杂最是熟悉不过了。可今日走进大梁私市,却觉得空荡荡的,市人在慢慢消散,几乎有一半店铺在“呱嗒咣当”的上门板,没有上门的店铺也是一番悠闲景象,只有眼见的几家在点硕大的风灯准备夜市,一眼看去,也都是外国商家。苏秦当真有些惊讶了,这是大梁夜市么?“老伯呵,如此早打门,不夜市了么?”苏秦上前问一个正在打门的老人。“呵呵呵,”老人将门板交给一个后生,回身淡淡的笑着:“先生外国人,多日不来大梁了吧。也说不清这因由,反正这大梁的夜市呵,不知教甚个风一吹,它就淡了,没了。再去看看官市吧,半后晌就没有人了,真是怪呢。先生,你可是要买货?”厚道的老人似乎觉得自己太唠叨,耽搁了客人正事。
“只想买几卷白简罢了,没大事儿。”
“看,前头那街是文品街,都黑了一大半了。往常,文品街可是红火得不得了呢。中原文士,谁不想在大梁买白简、笔墨、羊皮纸呵,如今这大梁啊,没人来了。看看,老朽又多说了。要在往常啊,这时辰,老朽哪里有工夫和人说话啊?先生,你去买吧,前边,走好了。哎,后会有期,后会有期。”
望着半明半暗的萧条街市,苏秦不禁有些怅然,曾几何时,大梁竟是繁华不在?大梁商人素来领天下风气之先,那种“天下第一”的张扬与得意是任何旅人都能感觉到的。他们可以放肆的嘲笑外国人的口音,也可以粗声大气的对买主喊出“言不二价,这是大梁!”买主回头,他们又会在背后撂上一句:“这是大梁,没钱别来!”人们艳羡大梁,气恨大梁,又对大梁商人的气焰无可奈何,终了还得说一句:“谁教人家是魏国呢?”当初,魏国北面攻赵、南面攻韩、东面威慑齐国、西面压迫秦国、东南逼得楚国唯魏国马首是瞻的时候,大梁人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大梁的魏市是何等的风光?而今,大梁商人的声音苍老了,凄凉了,听得出,琐碎的唠叨后面是大梁人的沮丧与麻木。
“走吧,到中原鹿去。”
中原鹿,是大梁最豪华的酒家,也是大梁名士聚集的中心。当初魏国都城在安邑的时候,安邑白氏的洞香春天下有名,也在于它是天下的消息集散中心。魏国迁都大梁,白氏商家随着岁月流散,洞香春依旧留在安邑,便也风光不在了。这时候,大梁的酒肆行业突然出现了一家更为豪阔的酒家,名字便叫中原鹿。市井传闻:这中原鹿的真正主人,是魏国老丞相公子卬,大梁的酒肆都得让它三分。开始,高傲的魏国人还是不认这个陌生而又咄咄逼人的新贵酒肆,力图在大梁拥戴出一个象安邑洞香春那样的名贵老店。无奈时过境迁,一则是名贵如洞香春那样的赫赫老店,朝夕间无从寻觅;二则是以大梁富商为常客的酒肆人流,再也没有了安邑那种高贵的底色,“天下名士争往游学,列国冠带趋之若骛”的景象,在大梁已经不复存在了。大梁做了都城,魏国人似乎也变了味儿:只要豪华舒适,对领先天下文明的自信与情趣竟是大大淡漠了。时日蹉跎,这中原鹿便也顺理成章的成了大梁上流人物的聚散之地,而大凡这种地方,不想做消息议论的窗口都难。
苏秦就是想看看,想听听,仔细掂掂魏国的份量。
中原鹿很是气派!一幢三层木楼,富丽堂皇的矗立在最宽阔的王街入口处,林木掩映,灯火通明;六开间的门庭前,三十六盏巨大的风灯照得六根大铜柱熠熠生光,美艳的侍女在灯下矜持柔媚的微笑着,象是天上的仙子;西面树林间的车马场,高车骏马穿梭进出,门庭前锦衣如流,各种华贵的服色灿烂交织令人目眩。这一切,都骄傲的宣示着这里的财富等级,也冷森森的滞涩着贫寒布衣的脚步,与方才商市的萧瑟落寞相比,直是另一重天地!
苏秦伫足凝望,不禁轻轻的叹息了一声。
“先生,这厢请了。”两个仙子飘了过来,殷勤主动的引导苏秦与荆燕。“最大的酒厅。”荆燕生硬的吩咐着。
“是了。”侍女轻柔的答应着:“请上楼,小女来扶先生了。”
荆燕却冷冷甩开仙子的小手,径自寸步不离的跟在苏秦身后,嘴里嘟哝着:“这脚下软得怪,要醉人一般,啧啧啧!扶手都是金的,魏国真富呢,鸟!”苏秦回头使个眼色,荆燕脸红了一下,便板着脸不再吭声了。上得二楼,眼前顿时豁亮,偌大的厅堂用绿纱屏风隔成了几十个小间,可见人影绰绰,可闻高谈阔论,却又互不相干,倒也是别有一番意味儿。苏秦多有游历,自然知晓其中门径,瞄得一眼便道:“就在那临窗处吧。”侍女立即嫣然一笑,对一个飘过来的长裙侍女道:“先生要临窗坐席。”说完便深深一礼,飘然去了。
长裙仙子一身轻纱,雪白的脖颈上拖一抹曳地的红绫,长发乌云般垂在肩头,浑身散发着醉人的香气。“阿嚏!”荆燕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口水立即星溅到仙子裸露的脖颈胳臂上!仙子一面咯咯咯笑着,一面轻柔利落的将手心一方白巾捂在了荆燕鼻头上。荆燕大急,顺手一推,仙子娇笑一声便跌倒在地。荆燕却弯腰顿足,“阿嚏阿嚏”的连连打起了更猛烈的喷嚏!仙子旋跌旋起,几乎是起舞一般,又咯咯笑着飘过来扶荆燕。荆燕躲避不及,大吼一声:“给我滚!”
仙子顿时脸色发青,嘤嘤抽泣着跪在地上:“小女得罪,请客官惩罚。”“这这这,这是甚路数?起来起来,我又没……”荆燕大急,竟是手足无措。苏秦忍俊不住,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吧,我等小国寡民,没经过这阵仗呢。”“多谢先生了。”仙子破涕为笑:“先生这厢请了。”却是再也不往荆燕身边靠了。临窗确是雅座,既看得大梁街景,使荆燕一饱眼福,又听得清全场议论之声,使苏秦大可静心品评。落座之后苏秦便道:“两鼎逢泽鹿,一坛赵酒,半坛兰陵酒。你不用在此侍侯,我等自饮便了。”那个仙子脸上笑着口中应着,便飘飘去了。荆燕气狠狠的嘟哝了一句:“鸟!气死布衣也。”苏秦笑道:“兄弟忍住了,大梁风华奢靡,原非燕国可比呢。”荆燕也哧的笑了:“大哥,你说这等国家,富得流油,还能打仗么?”苏秦笑道:“能否打仗,不在穷富,秦国不富么?”正在说话间,一队浓施粉黛的仙子飘了过来,一阵莺莺燕语,摆好了鹿鼎,斟好了酒爵,又带着一片香风飘去了。
荆燕耸耸鼻头,眉头大皱,回头正要猛打喷嚏,却生生顿住,霍然起身:“大哥,别动。”话音落点,荆燕已经站到了屏风入口,一柄短剑已经赫然在手!
苏秦没有觉察到什么,惊讶莫名,却知道荆燕有“神獒”之称,眼力听力与嗅觉远超常人,便也坐着没有动。荆燕回头低声道:“象是赵胜声音,好象在找你。”
“赵胜?他如何找到这里?有了意外么?”偌大厅堂人声哄嗡,苏秦竟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但他相信荆燕绝不会听错,略一思忖道:“找赵胜过来,大事要紧。”
“嘘——他来了。奇怪,两个人!”
这时,苏秦已经隐隐听见侍女与赵胜的对话声,似乎说那个先生不让侍侯……只要是赵胜,不管他带来了何人,都已经不用担心,苏秦便起身离座,准备与赵胜回去。
“先生,有个客官请见。”却是一个仙子飘进来柔声禀报。
苏秦一怔,惊讶这少年公子如何懂得这般古礼?思忖间便也依礼高声做答:“苏秦扫庭以候,公子请了。”绿纱屏风外影影绰绰,可见赵胜拱手道:“在下带来一位高朋,同来拜会先生。”苏秦不禁笑了:“公子尽管进来便了。”只听赵胜一阵大笑,已经走了进来:“先生莫罪我,是我这姐丈大哥非说甚‘宾座如宅,礼同拜会’。你看,先生不是拘泥之人吧。”一通爆豆儿般快语,使苏秦荆燕都笑了起来。赵胜却是恍然:“看看,还没中介呢。先生,这位是公子魏无忌,我的姐丈。这位先生便是武信君苏秦了。那位,是将军荆燕。”
赵胜身后站着一位红衣青年,端严凝重,气度沉稳,上前深深一躬:“无忌对先生心慕已久,今日得见,不胜荣幸。”转身又一拱:“无忌见过副使。”
早已在二人进门时,苏秦便留意到了这位公子,觉得他与赵胜站在一起,显然有一种赵胜所缺乏的沉稳厚重,先就有了好感,及至听赵胜说,这位公子竟要在如此场合以古礼拜见自己,便觉此人不同流俗,便也庄重的一躬到底:“苏秦幸会公子。”赵胜低声道:“先生,换个地方说话,事情或有转机。”
“好吧,你领道,先生请。”魏无忌对苏秦拱手一礼,坚执让苏秦先行。苏秦一行跟着女子走过一条铺着大红地粘的长廊,便觉眼前骤然一黑……仔细一看,竟来到了满天繁星的漏天楼顶!说是漏天,四面却是半人高的厚厚板壁,惟独头顶露出了一片碧空!夜风习习,满城灯火尽收眼底,河汉灿烂如在身边,仿佛置身于一艘大船,漂在无边天河之中,说不出的开阔惬意。
“有此等佳境,果见公子品位高雅。”苏秦不禁由衷赞叹。
“好地方!不憋气!”荆燕高兴拍掌,连连深呼吸几番:“那味儿教人实在难受呢。”赵胜笑道:“先生不知,我这姐丈是通天彻地,中原鹿这机密,连魏王都不知道呢。”“又信口开河。”魏无忌笑道:“先生,这里的总执事,曾经是我的门客,如此而已。”这时那个素装女子走了过来:“公子,收拾妥当,请入席吧。”
魏无忌做请,苏秦跟着女子来到楼顶唯一的宽敞隔间内。此时正逢下旬,半个月亮刚刚爬上城楼,可见隔间内的四张长案上已经是酒菜齐备。素装女子为每案斟了一爵,便对魏无忌做了一礼:“公子不要侍奉,我便去了,若有急需,摇铃便了。”魏无忌笑道:“好了,你去吧,莫教任何人上来。”女子答应一声,便轻柔的飘走了。
四人落座,月光下相互朦胧,竟别有一番韵味。魏无忌举爵笑道:“勉为东道,且先为先生洗尘。来,干了此爵。”便一饮而尽。苏秦正要说自己不能饮烈酒,及至举爵,一股熟悉的兰陵酒香竟扑鼻而来,不禁对这位公子的细致周到大是感慨,一声“多谢”,竟也举爵一饮而尽。
赵胜先开了口:“先生,我也是在大厅找见公子的。我与他正在理论,他却听得外边声气不对,说是象燕国武士打喷嚏。我出来一瞄,果然是你的背影。他思忖一番,方才决断在这里拜会你的。”
魏无忌做礼道:“唐突冒昧,尚请先生恕罪。”
苏秦对赵胜说法感到惊奇,却爽朗笑道:“无妨无妨,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荆燕却是忍耐不住:“敢问公子,燕国武士的喷嚏不一样么?”
魏无忌微微一笑:“听赵胜瞎说,无忌只是觉得连打喷嚏,很不寻常罢了。”荆燕大笑,上气不接下气:“那,那味儿,香得,刺鼻……”
赵胜惊讶:“荆兄啊,听人说,只有狗不喜欢闻这种香气,你也受不了么?”苏秦忍不住“噗!”的喷出了一口酒:“公子好眼力!荆燕被军中称为‘神獒’,不知道吧。”一言落点,魏无忌与赵胜轰然大笑,赵胜连连打拱:“得罪得罪。”
荆燕却大惑不解:“狗也不喜欢?难怪呢。”
三人更加乐不可支,竟是前仰后合般大笑起来。
良久平息,赵胜向魏无忌努努嘴:“该你东道唱了。”魏无忌慨然一叹:“先生有所不知,赵国赞同合纵后,我就对父王讲说了此事。可父王竟是不置可否。念起先生终将前来,必能说服父王,无忌也没有再做纠缠。不想父王明知先生已经从韩国出发来大梁,却到逢泽去狩猎,当真令人汗颜。”
默然有顷,苏秦道:“大梁朝局,可有微妙处?”
“今非昔比。”魏无忌脸色沉重:“自从魏国迁都大梁,朝野风气大变。魏国恰似泄了气的鼓风皮囊,又好似霜打了的秋草,竟一日一日的瘪了,一日一日的干了。父王也老了,雄心不再,除了狩猎,便是和老孟子谈天说地。权臣们也都是花天酒地,竟没有一个庞涓那般的强硬人物出来说话。连韩国都抖起了精神,魏国却如此沉迷,无忌当真是欲哭无泪也。”赵胜忿忿道:“先生不知,那个太子申最是促狭平庸,屡屡与公子为难。诸多朝臣拥戴公子主政,魏王就是优柔寡断,什么大事都是拿捏不住。”
“胜弟休得乱说。”魏无忌打断了赵胜,显然不想涉及太子。
苏秦明白此中奥秘,却也不能理会,只是喟然一叹:“魏王当政四十余年,岂能不知秦国威胁?但能见得魏王,苏秦必使他决断合纵。”魏无忌眼中骤然生光:“先生有此心志,无忌当全力促成。”
“如何做法?”赵胜紧紧追问。
“我陪先生直赴逢泽,可保先生见得父王。”
“何时可行?”赵胜目光炯炯。
“明日寅时出发,午后可赶到逢泽行营。”
“如此,苏秦谢过无忌公子。”苏秦站起来肃然一躬。
逢泽依然壮美如昔,所不同的是,湖畔山麓多了一道长长的城墙,城墙中有了一片巍峨的宫殿。这是迁都大梁后,丞相公子卬为魏惠王修建的狩猎行宫。可魏惠王说这里阴冷,住了一次后便再也不来了。后来每次来逢泽狩猎,魏惠王都坚持住在辕门大军帐里,说帐篷里暖和舒适。这次也一样,逢泽北岸的山凹地带,便成了辕门行营的驻扎地。这里避风向阳,在秋天是不可多得的小阳春之地。站在山腰望湖台上已经两个时辰了,遥望着茫茫逢泽,魏惠王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么?归总就是有些伤感,不想离开这渺茫的大湖。四十多年前,魏罂还是刚刚加冠踌躇满志的英俊公子,竟是夺太子、平内乱、首称王、大战天下,一举成为战国盟主!那时侯,魏国便是中天的太阳,没有一个国家不在她的煌煌光焰下诚惶诚恐。那时侯,安邑比大梁可是小多了,但是,魏惠王所有的骄傲却都是在小小安邑获得的,所有的梦想,也都是在安邑实现的。倏忽二十三年,他做了多少事情?魏国领土在那二十多年几乎扩大了两倍,三十万铁骑威震天下,几乎就要灭了秦、赵、韩三国……可世事偏偏无常,不知不觉间魏国就萎缩了,他也老了。又是倏忽二十来年,河西千里全部丢了,离石要塞丢了,崤山西大门丢了,上党北大门丢了,巨野东大门也丢了,魏国又回到老祖父魏文侯时代的老疆域了。魏罂已经六十多岁,是满头霜雪的老人了。他平心静气的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铸过什么大错,一切都是天意——上天兴我我则兴,上天亡我我则亡,岂有他哉?自从惠施做了丞相,魏惠王便对阴阳五行说有了兴趣,常常通宵达旦的与惠施商讨。他说大梁风水不佳,累了国运,要惠施用阴阳学说多方论证,好再次迁都。然也奇怪,那惠施虽说在论辩术之外酷爱阴阳说,却偏偏别扭,老是聒噪:“我王且莫热衷此道,强兵富国于阴阳五行,臣未尝闻也。”每每扫兴,魏惠王便只有邀请老孟子到大梁盘桓,终日说叨些远古奇闻与小国寡民井田制,无奈老孟子雄心犹在,总是劝他“力行仁政,廓清天下”。魏惠王觉得老孟子迂阔可爱,便老是打哈哈。老孟子便埋怨说“王顾左右而言他”。魏惠王更是哈哈大笑一通了事。老孟子一生清高,自也耐不得性子,终究是拂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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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魏惠王到逢泽行猎,也没有心情邀惠施同来,便只有孤独的消磨这长长的时光。要说也不是没有朝臣可见,没有国事可议。然魏惠王历来有“大王之风”,最烦大臣拿琐碎细务来纠缠他,也最厌烦与大臣商讨具体政务。除了任免丞相、征伐敌国,魏惠王以为其他所有事情都该是臣下“依法度办理”。
六国使者们常常说:“天下之大,魏国做官最轻松,权大事少俸禄高。”魏国官员们却每每愁眉苦脸地说:“魏国做官最烦恼,做不得事,立不得功,替人代罪做牺牲。”魏惠王也听到了这些话,每次都是哈哈大笑了事,身为王者,岂能没有包容四海的胸怀?不管朝野如何风吹草动,他依旧只见丞相,只说大事,剩下的时日宁可自己消磨。女人玩腻了,狩猎过去了,便对着烟波浩淼的大湖发发呆。“禀报大王,公子无忌请求晋见。”老内侍声音很轻很柔。
“无忌?他来何事啊?”
“公子说,给大王举荐一个清谈名士。”
魏惠王笑了:“无忌有心啊,知道找个人陪父王说话。好,宣他们来吧。”片刻间,魏惠王便看见小儿子带着两个人上了山阶。站了半日,魏惠王自觉疲惫,便斜躺在竹榻上闭目养神,准备享受难得的清谈乐趣。“无忌拜见父王。父王康健。”
魏惠王睁开了眼睛:“无忌啊,起来吧,难得你记挂父王,回头赐你大珠一颗了。”“谢过父王。”魏无忌站了起来:“父王,这位是赵国公子胜,屡次请求一睹父王威仪,无忌便斗胆带了他来。”魏惠王笑着:“公子胜?是无忌的那位内弟么?一表人才,好!”
“赵胜参见王伯。王伯威仪煌煌,如中天之日,赵胜不胜荣幸之至!”赵胜本来玲珑聪敏,一通颂词清亮悦耳,竟说得顺溜之极。魏惠王大乐:“起来起来,赐座!赵语有儿若此,大福也!”
“父王,这位是洛阳名士苏秦。”
“苏秦参见魏王——”
“苏秦?苏秦?”魏惠王思忖片刻,恍然笑道:“无忌啊,你对父王说过这位先生,好象是?噢,对了,合纵!”魏惠王竟从榻上站了起来,虚手相扶:“大魏国求贤若渴,这无忌竟将先生做清谈名士待之,岂有此理?先生请入座。”说完,魏惠王自己也在竹榻上坐了起来,以示敬贤之道。老内侍连忙走过去,给老王推过来一个高大的兽皮靠背,让魏惠王舒适的靠坐着。苏秦听说过许多魏惠王的传闻,知道魏惠王素有“敬贤不用贤”的名声。天下许多大名士都与魏惠王有亲密过从,最著名者如孟子、慎到、邹衍、孙膑、许行等,但都是礼遇优厚而一一离去。至于商鞅、犀首、张仪等曾经被荐举到魏惠王面前而离去的名士,还不在其“敬贤”之内。不管途径如何,只要一个名士能到魏惠王面前,这位大王都会很耐心的听你说话,如果说辞与国事无关,这位大王便更是虚心求教兴致盎然。尽管如此,这样的机会对于苏秦仍然只有一次,而且不能失败。
“苏子远来,何以教我?”魏惠王颇为郑重的开始了敬贤之道。
“苏秦无才,只想给魏王说个故事,聊做笑谈。”
“噢?先生能说故事?好!听听了。”魏惠王脸色顿时舒展。
苏秦微微一笑:“苏秦生于村野,能知兽语。当日居破旧田屋夜读,曾经听到一场田鼠论战,大是奇特,至今不能忘怀。”“如何如何?田鼠论战?”魏惠王哈哈大笑:“奇!先生好本事,快说来听听。”“天旱饥荒,田中无粮,田鼠们大诉其苦,一致要搬迁到人家去谋生。一只老硕鼠慷慨唏嘘:‘我辈原是家鼠,吃不愁,喝不愁,子孙繁衍不愁,五十三鼠居于一大户之家,何等优游自在?’此言一出,群鼠大哗,纷纷责问老硕鼠:‘为何搬家,使我辈流落荒野?’老硕鼠答曰:‘不是我辈愿意搬家,而是来了一只黑猫。’群鼠忿忿然:‘一只黑猫算甚?我辈不是咬死过三只黑猫么?’老硕鼠叹息一声:‘那时我辈也是这样想了,说定黑猫一出来,我辈便四面涌上,纵然被那厮咬死几只,也要撕碎了那黑物!刚刚说定,黑猫便吼叫着猛窜了出来。我鼠辈却是争相四散逃命。黑猫抓住了一只逃得慢的,便细细吃了……如此反复,两个月后,鼠辈便只剩下老奶奶我一个了。那日我正在伤心,黑猫又猛窜出来。老奶奶我也没想活,便与黑猫拼命撕咬!半个时辰,我浑身是血,还是与黑猫纠缠。不想黑猫突然吱吱尖笑说:“今日一个拼命,何如当初一齐拼命?若一齐拼命,我猫大人岂不呜呼?”我老奶奶咬牙切齿的发誓:“若得逃出,定要让鼠辈一齐拼命,咬死尔等猫类!”黑猫尖笑说:“鼠辈尔尔,还能一齐拼命?放你出去,看鼠辈如何变法?”如今,孙孙们要回人家,先好好想想,敢不敢同心拼命?’一席话毕,鼠辈们竟是无一吱声,那只老硕鼠便呜呜哭了……”
听着听着,魏惠王便皱起了眉头,不禁摇头:“此等故事,大有异味儿。”“敢问魏王,方今天下可有一只大黑猫?”苏秦依旧轻松地微笑着。
魏惠王眯起了一双老眼,思忖沉默片刻,悠然笑道:“先生所言,也有道理。无忌向我说起过此事,当初也没想到,燕国这个老蔫儿竟出了一回彩。先生若能第一个来大梁,由我大魏动议合纵,那是何等力道?如今么,既然燕赵韩三国都合力了,我也乐观其成吧。我大魏不惧秦国,然毕竟做过山东盟主,不能撇下盟邦啊。”他说得一派真诚,赵胜却只是想笑不敢笑地使劲儿努着嘴巴。魏惠王突然一拍竹榻:“本王决断,依赵国例:拜先生为上卿,派公子无忌做魏国特使,随同先生促成合纵!”“谢过我王——”苏秦心中大石落地,立即以臣子身份行了大礼。
“无忌谨遵父王之命!”魏无忌显然也很兴奋。
“赵胜代主父谢过魏王!”这位公子终于笑出了声。
魏惠王摆摆手,慢悠悠道:“且慢。此等大事毋得急躁。若办不下来,本王出面收拾,毕竟,我这老盟主比你等有数儿。上卿以为然否?”苏秦憋住笑意拱手正色道:“我王洞察深远,臣自当遵命!”
魏惠王高兴地呵呵笑了:“苏卿果然干练。来人,赏赐上卿府邸一座、全套出行仪仗、三百名铁骑护卫,恩加一辆镶珠王车,以壮苏卿行色!”
苏秦虽然久闻魏惠王出手豪阔不吝赏赐,但还是为这瞬间重赏惊讶了!燕文公、赵肃侯、韩宣惠王都是常规处置——未曾实建功效,君封至于仪仗。而据苏秦观察,在他的“捧辞”之前,魏惠王是绝然没有想到如此赏赐于他的。一言之喜,便宠爱有加。若一言有失呢?苏秦骤然想起魏国官员们流传的魏王口碑,不禁心中一抖。然则,这种赏赐是绝然不能推辞的,苏秦立即深深一躬:“臣谢过我王——!我王万岁——!”“好!”魏惠王指着小儿子:“无忌啊,还有你这个赵胜,要听命于上卿,啊!”“儿臣遵命。”魏无忌恭敬回答。
“遵命。”赵胜却笑着做礼。
从望湖台下来,魏无忌在行营官署办理了王命诏书并调兵虎符,主张立即回大梁。苏秦欣然赞同,四人便策马加鞭,一夜疾行,次日清晨便回到了国宾驿馆。
苏秦在驿馆设了小宴,四人聚酒,商议下一步行程。苏秦慨然举爵:“若无公子襄助,合纵几乎半途而废。为公子大义高风,我敬此一爵!”说罢竟破例的大饮了一爵赵酒。赵胜与荆燕也是同声相应,大干一爵。魏无忌却慨然一叹:“今日一行,先生当知我大魏国振兴之难了。”说罢竟是泪光莹然,举爵猛然饮尽。苏秦心知魏无忌所指者何,却只是无法附和,轻轻一叹:“魏有公子,国之福也。”赵胜却哈哈笑道:“说那些何用?还是你们魏人不利落,放在赵国,打翻便是了。”魏无忌瞪了赵胜一眼,破颜为笑:“还是大事要紧,先生指派吧,无忌听命便是。”苏秦心中舒展,便说了下一个目标去楚国,并大体叙说了快马使者在楚国的联络情势,末了笑道:“如今这合纵特使已经是四国了,千余人马,加上车骑、辎重、仪仗,行止便要统一号令,否则无法合同做事。我意:无忌公子任行军主将,统一调遣;公子胜与荆燕辅之,如何?”赵胜拍掌笑道:“先生慧眼!我这姐丈熟谙兵法,人称兵痴,做行军主将最妙不过!”“胜弟又在胡说了。”魏无忌对苏秦拱手笑道:“无忌只是比他俩长得两岁,自当为先生分忧。若有不当,先生说破便是,无忌最忌客套虚礼。”
荆燕笑道:“我老燕武士一搭眼,便知公子有能耐,荆燕唯公子马首是瞻!”苏秦慨然笑道:“不想公子果然知兵,此乃合纵大幸也!天赐公子于我,合纵如何不成?”又与三人举爵同饮良久,方才分头去做上路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