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咸阳,张仪吩咐嬴华将楚国特使送到驿馆,自己便轻车进宫了。
张仪将出使楚国的经过一说完,秦惠王便拍案赞叹:“用间化仇,一举使楚国混乱,非张卿之潇洒,不能成此大功也!”又恍然笑道:“只是这归还房陵之约,可有些棘手呵。”
秦惠王自然清楚,张仪不可能将房陵真正的归还楚国,只是总觉得如此做法有些说不出口来。秦人勇武厚重不务虚华,素来崇尚实力较量,蔑视山东六国的诡诈倾轧,一贯的在邦交中坦诚明争;尤其是秦穆公与百里奚时代,秦国的王道邦交更是有口皆碑;秦献公、秦孝公两代被山东长期封锁,但只要有邦交来往,秦国从来都是信守承诺的。也就是说,秦国朝野对“欺骗”两个字是深恶痛绝的。在秦国历史上,商鞅第一次冲击了老秦人的这种“王道邦交”,那便是在收复河西的大战中,以“设宴议和”为名俘获了魏国统帅公子卬!那时侯,山东六国骂商鞅是“小人负义”,老秦人心中竟也觉得有些不硬正。可商君却说:“大仁不仁。拘泥些小仁义,置国家利害于不顾,真小人也!”自那以后,秦国朝野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迂腐的王道传统几乎已经被人们遗忘了。虽则如此,象张仪这种做法,还是出乎秦惠王预料的。他佩服张仪的超凡才华,竟能在旬日之间将合纵撕开一个裂口,大大超出了他的期望。但是,以“归还房陵”为名,诱使楚怀王退出合纵,却明显是欺骗,秦惠王总是觉得脸面上有些难堪,却又不好责备张仪。
“我王尽管隐在幕后,此事只由张仪一人处置便了。”张仪淡淡笑道:“我王若对‘无所不用其极’六个字没有体察,连横便是一句空言了。”
“嬴驷不是宋襄公,没有忒般愚蠢的仁义道德,只是……”
“秦国崛起,六国合纵,秦国与山东皆在生死存亡关头。”张仪一句话廓清大势,脸色便郑重起来:“当此你死我活之际,成者王侯,败者贼寇,赤·裸裸冷冰冰岂有他哉!若有一丝一毫之迂腐,连横之策便会大减锋芒。昔日宋襄公不击半渡之兵,大败身亡;文仲以煮熟的种子进贡吴国,而使敌国颗粒无收。古往今来,贤能豪杰之士欺骗敌国者数不胜数,何能以行骗二字掩盖其万丈光焰?昏聩颟顸之主,恪守王道仁义者亦不可胜数,何能以诚信二字减少其丑陋滑稽之分毫?况秦为法制大国,肩负统一天下之大任,若对强敌稍存怜悯之心,再求自己沽名钓誉,则强势崩溃,大业东流,徒为青史笑柄也。我王出于苦难,成于板荡,若不能理直气壮的无所不用其极,则王道滥觞,秦国锐气锋芒必将大减!此中后患,望我王深思了。”
秦惠王听得心头直跳,肃然起身一躬:“嬴驷谨受教。”
“我王心坚,臣便意定了。”张仪拱手做礼:“楚国特使,我王只是不见便了。”
“好!便是如此。”
此后几日,楚国使者三次求见张仪,丞相府长史不是说丞相进宫去了,便是说丞相出咸阳视察去了,无奈只有求见秦王,可内侍却说秦王狩猎去了,要十日才回。楚使无计,也顾不得大臣体面,便只有日夜守候在丞相府门口等候。
这日三更时分,恰逢张仪车马辚辚的归来,楚使便拦住轺车大喊:“丞相何其健忘啦?房陵盟约已定,何日交割啦?”尖锐悠长的楚调竟使护卫甲士轰然大笑起来。
张仪下车笑道:“特使何其性急也?一则,我王狩猎未归,王印未用。二则嘛,楚国尚未履约,房陵如何交割?”
楚使急道:“楚国如何没有履约啦?”
张仪淡淡道:“楚王承诺退出合纵,并与齐国断交,退出了么?断交了么?”
楚使红着脸道:“楚王说:那是交割房陵之后的事情啦。”
张仪冷冷道:“盟约是双方订立,如何只凭楚王一面之词?回去问明,楚国若已经退出了合纵,且与齐国断了邦交,我自然会交割房陵之地。”
楚使一时愣怔,竟是无话可说。张仪大袖一拂,便径自去了。
万般无奈,楚使又等了十多日,总想见到秦王澄清此事,可无论如何也见不上。楚使无法,只好又守候在丞相府门前,好容易等着了张仪,张仪却反倒笑着问他:“如此快便回来了?想来楚国已经退出合纵,也与齐国断交了?”楚使结结巴巴道:“丞相大,大错啦。我没,没有回郢都啦!”张仪哈哈大笑:“那就是说,楚国不打算要房陵了。也好,我也没有那么多土地送人呢。”楚使愣怔间黑着脸喊起来:“你,你是丞相啦,说话不做数啦?”张仪揶揄笑道:“芈槐还是国王啦,他都不做数,我如何做数啦?”楚使还要搅闹,张仪大袖一拂,又径自去了。
绝望的楚使只好星夜离开咸阳,南下回郢都了。
楚使刚走,嬴华便来禀报:郢都商社飞鸽快讯,苏秦已经赶到楚国,说得楚怀王几乎就要反复了回去,立誓拿不回房陵便与秦国血战!末了嬴华嘟哝道:“我就不明白,你一说芈槐就转过来,苏秦一说芈槐就转过去,是芈槐颟顸糊涂,还是你俩嘴巴厉害?”张仪哈哈大笑:“如此看去,缺一不可也!”嬴华担心道:“假若楚国真转了,丞相大哥岂非劳而无功?”张仪笑道:“你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连横对合纵,绝非一两个回合能见分晓的。这是长期较量,从宫廷到战场,从邦交到内政,须得拼尽全力,持之以恒的周旋,方能最终战胜对方。合纵初立,若能一击即溃,那你也忒小瞧我那师兄了。”嬴华笑道:“哟,那我这行人可就做老了呢。”张仪呵呵笑道:“青衣小吏做白头,苦差使呢,后悔么?”“你才后悔呢。”嬴华骤然满面通红,粲然一笑,回身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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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这个行人,回来。”
“有事么?”嬴华转了回来,脸颊上红晕犹在。
“请教了:王族中可有待嫁的公主?”张仪悠然的踱着步子。
“你要做甚?”嬴华猛然警觉起来,眼睛一转却又揶揄笑道:“若是丞相大哥想做王室快婿,我倒是可以帮忙。”
“那好啊,说来我听听,几个?年齿?相貌?艺能?”
“哼哼,你是买牲畜么?不知道!”嬴华黑着脸一跺脚便走了。
张仪愣怔片刻,径自哈哈大笑:“张仪张仪,你好蠢也。”便走进书房去了。
暮色时分,绯云前来送饭,却见幽暗的书房里晃悠着张仪长大的身影,竟是他一个人在默默的踱步沉思。绯云点亮了纱灯,在一张空案上摆好了饭菜:“吔,老爷大哥,用饭了。”恍惚坐到案前,张仪突然笑道:“你方才叫我什么来着?”绯云憋着嘴道:“吔,是老爷大哥嘛,饭来了,连看也不看人家一眼呢。”张仪拍着绯云的头哈哈大笑:“绯云啊绯云,我看这可人的小女人最厉害,否则,勾践怎么拿西施郑旦做灭敌利剑呢?”绯云娇嗔道:“呸呸呸,你老爷是夫差,我可不敢做西施呢。别瞎说了,吃饭吔。”张仪拿起玉著,却向书案一努嘴:“请长史来,将书简誊清存底,立即呈送秦王。”
绯云走过去一看,书案上摊着一长卷竹简,简上墨迹方干,显然是刚刚写成。绯云连忙去请来执掌机密的长史。长史问过张仪,便卷起竹简到缮写房去了。
晚饭后,张仪正在书房端详楚国地图,宫中内侍便匆匆来到,宣召张仪立即进宫。张仪没有片刻耽搁,上得轺车便从府门斜对面的宫墙偏门进了王宫。内侍没有领他去经常议事的偏殿,却径直将他领到了大书房。张仪自然清楚,到了这里,便是秦惠王要与他单独密谈了。
秦惠王正在用饭,眼睛却盯着面前的长卷竹简:
积羽沉舟长破合纵
臣张仪顿首:臣从楚国归来,尝思楚芈槐之反复,以为连横破合纵乃长期之功,不能毕其功于一役。极而言之:六国不灭,秦国不统,纵横之争将永为纠缠!有鉴于此,臣出八字对策:积羽沉舟,长破合纵。即不求一次摧毁六国盟约,而以各种手法不间断示好分治,以求各个击破;即或屡次反复,亦绝不休止。长此以往,六国间积怨日深,合纵则不攻自破也。鸿毛虽轻,积多可沉舟,此所谓积羽沉舟也。以臣之见:燕国与秦无旧仇,可嫁公主而结好;齐国偏远,可尊其虚号而结好;楚国贪婪,可以利诱之,使其不断反复,从而自外于合纵;三晋与我接壤,可软硬兼施,胁迫之分化之。若如此,则合纵必可流于无形矣!
看到张仪的上书,秦惠王第一个感觉就是惊讶。连横本来就已经是惊世奇策,且一次出使就动摇了楚国,张仪的斡旋才华与连横的威力,已经使秦国朝野刮目相看了。谁能想到张仪在一次出使之后,竟能举一反三,提出更为明晰可行的连横策略?一眼看完,竟是顾不上用饭,秦惠王立即便派内侍宣召张仪。
“我王如此勤政,秦国便大有可为了。”张仪笑着走进来深深一躬。
秦惠王一推鼎盘便站了起来:“勤政算甚来?没有长策大谋,还不是越忙越乱?来,丞相这厢坐了。”说罢便回头吩咐:“上茶。”待张仪坐定,秦惠王拿过案上长卷,不断轻弹着慨然赞叹:“读丞相上书,直如醍醐灌顶,快哉快哉!”
“我王认同,张仪倍感欣慰。”
“积羽沉舟,长破合纵。有此八个字,当真是点石成金也!”秦惠王不禁轻叩书案,击节吟哦:“六国不灭,秦国不统,纵横之争便永为纠缠……不求一次摧毁,而以各种手法不间断示好分治,以求各个击破,即或屡次反复,亦绝不休止——!丞相可谓一举廓清迷雾,字字力敌万钧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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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王慧眼,臣倒是多了一番忧虑呢。”
秦惠王少见的大笑起来:“丞相啊,对六国的各种手法,今夜可是要仔细揣摩一番了,定策难,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啊。”
张仪不禁喟然一叹:“六国若有一王如此,苏秦幸何如之!”
秦惠王不意被触动心思,饶有兴致的问:“若苏秦当年为我所用,卿当如何?”
“一如苏秦,六国合纵。”张仪没有丝毫犹豫。
“连横并积羽沉舟之策,苏秦可能提出?”
“苏秦大才,张仪不疑。”
“结局若何?”
“我固当败。”
“何以见得?”
“时也势也。苏秦在秦,苏秦胜。张仪在秦,张仪胜。”
“莫非苏秦不明此理?”
“非苏秦不明也,乃知其不可而为之也。”
“丞相之言,却令人费解。”
“仁政井田不可复,孔孟毕生求之。六国旧制不可救,苏秦全力救之。事虽相异,其理同一。孔孟为天下求一‘仁’,苏秦为天下求一‘公’也。”
“强力大争,焉得有公?”
“给六国一个如同秦国一般重新崛起的时机,还天下大争以同一起点,此谓‘公’也。奈何六国不争,苏秦又能如何?”
秦惠王默然良久,终是喟然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