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第一次失眠了。
又大又圆的月亮挂在胡杨林树梢,云庐的草地在脚下已经有了秋日的干爽。在平原君府门第一次看见那个黑瘦苍白的公子,他的心头便是猛然一跳!便是那一跳,他竟心血来潮,要老总事探明此人身份,若真是秦国公子嬴异人,便设法让他进府见到平原君。说不清为何要这般做法,当时只有一个闪念:看看这位公子在平原君面前如何境况?当那个嬴异人在平原君的尖刻奚落下犹自低声下气时,吕不韦油然生出了一种蔑视。然则,当嬴异人最终不甘受辱咬破牙关而撞柱自戕时,吕不韦心头竟又是猛然一跳,几乎不假思索地便扑上去抱住了他。若非这一撞一抱,吕不韦决计不会留下来听平原君说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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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磨练,他已经有了一个确定不移的约束:与官谋商,不涉政事。这一约束,来自与田单多年交往的阅历:商人一旦涉政,轻则影响对市利的判断,重则毁灭商家大业的根基。然则,要做旷世大商,不做官府生意便是空谈;要做官府生意,不与官员来往还是空谈;要与官员来往,不言及政事则几乎无从结交。这便是天下大商的共同路数:以牟利需要而接触官员,不期然言及政事,便渐渐地由浅入深生出来往之情谊,最终相互为援,皆大辉煌!然则,吕不韦却对这种路数大不以为然。大争之世,政无恒势,显官大臣最是动荡无常。此其时也,周流财货之商旅却是天下最需要的行道。举凡鏊兵大战,大臣官员便是肃杀换代之期,商人却是大发利市之时。两厢比较,以兴旺恒长之业,就动荡无常之道,岂非火中取栗?思谋揣摩之下,吕不韦便有了自己与显官权臣交往的独特方式:让利守信,不涉政务。这个“不涉”,大要有三:其一,洽谈商事单独晋见当事官员,绝不在官员与部属会商政事时晋见;其二,商事交接妥当便行告辞,绝不海阔天空;其三,谈商期间,官员若有即时公务,便即行告辞,约期另谈,绝不留场等候。多少年了,吕不韦都是以一贯之,在列国官场留下了极好的口碑:持重干练,不起事端,轻利重义,商旅大士也!
可是,那日他竟留了下来,听完了平原君的全部说叨。
吕不韦突兀生出一个奇妙的评判——奇货可居,嬴异人也!
按照范雎的说法:这个嬴异人禀赋不差,然尚未加冠便做了“质使”,十余年过去,已经成了秦国弃儿;此子若无大变,或可立为安国君世子,以固安国君的太子地位。范雎介入此事,自然有他不得已的苦衷。当初范雎主张老秦王仍然以安国君为太子,除了他自己与安国君交好这一根基,最硬实的理由便是:安国君有两子堪为众多王孙中的人才。如今,那个嬴傒已经被士仓断为“不堪”,安国君大起恐慌,只有密求范雎谋划。范雎多方思谋,便想到了托吕不韦打探嬴异人境况这条路子,以图了结此事。范雎一再向吕不韦申明:他对这个做了十二年人质的嬴异人不抱厚望,只要有个消息知会安国君即可,其余便交安国君自己决断,范雎决计不再陷入其中。那日范雎感慨良多,最后几句话竟是不胜唏嘘:“立嫡换代,风险难测也!老秦王尚遗忘此子,我与嬴异人素昧平生,若再度错举不堪之人,地下何颜面对老秦王矣!”基于此念,范雎托给吕不韦的事也实在不难:找到此人,查勘一番境况,接济救困,而后再将消息密书告知范雎,吕不韦便算完成了又一桩义举。
然则,吕不韦却有了完全不同于范雎的判断,最主要者便在三处:一则,老秦王非但没有遗忘这个王孙,恰恰是刻刻在心的一颗邦交棋子。吕不韦相信,作为邦交敌对方的赵国,平原君的评判比已经是局外人的范雎更准确。二则,嬴异人心志尚未全然泯灭,长期忍辱负重,隐隐然有能屈能伸之象。仅是这番阅历积淀的品性,也必然强于那个“不堪”的嬴傒。果真此子入得秦国,做安国君嫡世子便大有可能!三则,老秦王年近古稀,随时可能薨去,安国君五十有余,虚弱多病,也可能几年便去。如此看去,嬴异人由世子而太子而秦王,便绝不是一条不可预测风险的漫漫长路。以吕不韦之独特眼光,十年之期,大体可成。
果然如此,吕不韦前路何在?
每每如此一问,他便是猛然地一阵心跳!
功业之心,人皆有之。所不同者,因境况而异,功业目标便色色不同罢了。农夫以桑麻有成丰衣足食为功业,从军兵卒以执掌将军印信为功业,士子以入仕为官为功业,大臣以治国理民之政绩为功业,国君以称霸天下为功业,学派以践履信仰为功业,商旅以财富累积为功业……凡此等等,便酝酿成了蓬勃壮阔而又生生不息地天下大潮。大争之世,此其谓也。而所有这些五光十色的功业之举,都可以一言以蔽之——大我门庭,耀我族类!
若是没有与田单、鲁仲连的共事根基,若是没有因此而生出的长达十余年的兵器生意中与列国官府的往来周旋,也许吕不韦便不会有这种心跳,而只会奔天下第一大商而去,心无旁骛,无怨无悔。偏偏有了如此一番阅历,有了洞察官场的独特眼光,有了周旋官场的实际才干,骤遇可能使自己像田单一样步入庙堂的大机遇,心田便会突兀激荡起来。
商人纵是富甲天下,何如一代功业名臣之光耀千古?
便是在这一次又一次地心跳中,吕不韦做了最后的决断,亲自走进了嬴异人的囚居之所,用独具一格的说辞,打动了这个形同枯槁心如死灰的人质公子。“大子之门”,谁都能听得懂,却又绝不涉及难以言传的云雾绝顶。这便是吕不韦的独特语言,最直白,而又最隐晦,最浅显,而又最深奥。
既然听从了魂灵的召唤,便当义无返顾地走下去。
雄鸡开始第一声长鸣的时分,淡淡的晨雾轻纱般笼住了云庐草原,也笼住了军阵一般的胡杨林。终于,吕不韦披着一身细蒙蒙的露水回到了云庐大帐。
“先生,老朽已经将邯郸账目结清。”老总事也一身露水走了进来,将一本厚厚的账册放到了长案上,“先生当歇息了,老朽午时再来。”
“西门老爹,请坐。”吕不韦毫无倦意,从后帐提出两袋马奶子,“来,一人一袋喝了。云庐之内,你老何须跟着我转悠。”
老人摇摇头笑道:“这是胡寓,得谨细。好在荆云举荐之人三两日就到了。”
“我商社在赵国存金几多?”吕不韦啜着马奶子突兀一问。
“连同本次获利,邯郸大库共有十三万金,列国钱币十二万枚。”
“陈城、濮阳两库加列国商号,可集金几多?”
老人掰着指头一口气报道:“陈城存金十六万三千,濮阳老宅存金三万;列国商号二十三家,可随时调遣者,金十六万,钱币六十余万枚。”
“假若十年之间只花钱不进帐,老爹以为境况如何?”
老人肃然道:“若只自家生计,终生也花消不完。”
吕不韦淡然一笑:“不。有大宗支出。能否支撑十年?”
老人目光一闪,苍老的声音微微发抖:“大要计之,每年支出五万金上下,足够支撑十年。此等开销,几乎与邦国比肩……先生何事,需得如此巨额支出?”
“也就是说,十年后若不能回收,吕氏将家徒四壁。”
“正是。”老人额头渗出了涔涔汗珠,“何等交易,竟有十年不能回收者?如此风险,商家大忌,先生慎之戒之也。”
吕不韦已哈哈大笑:“世无风险,吕不韦这般商人何用也!”
“先生,慎之戒之。”老人惶恐地重复一句,便默然了。
吕不韦离座,挂起喝空的马奶子皮袋,又后帐拿出一支精致的铜管:“西门老爹,明日即派员将此信送回陈城,交范雎即可。先生接信,若要离开,便妥加护送,万不能出错。”
“先生毋忧。万无一失。”老人分外认真。
“先生差矣!”老人早已离座站起,脸色顿时涨得通红,“当年,老朽一个出货执事而已,幸得追随先生克难历险,方尽筹算之能,在天下商旅得享薄名,富庶惠及我族。当此之时,老朽正当追随先生赴汤蹈刃,何能受此重产退避三舍!”
“西门老爹……”吕不韦深深一躬。
老总事猛然跪地托住了吕不韦双手,“先生定然如此,便是信我不过也!老朽自当引咎辞去,决然不受先生分文钱财!”
骤然之间,吕不韦泪水涌满了眼眶,连忙便扶起了老人:“西门老爹……既然如此,我等就一起往前走也。”
老人顿时高兴得嘿嘿笑了:“先生看见了大鱼,老夫也想跟着摸也!”
“好!”吕不韦不禁大笑,“便来摸这条大鱼!”
第三日清晨,两辆青铜缁车隆隆驶进了空旷的小巷。嬴异人分明听见了天井中的说话声,却实在不敢相信这是接自己来的。更令他惊讶的,是连看守的小吏也带着两个换成了便装的兵士坐进了另一辆缁车。看着小吏兵士受宠若惊的嘿嘿笑模样,嬴异人硬是憋住了舒心地笑容,矜持地咳嗽了一声,便坐进了铜窗垂帘的华贵缁车。
两辆缁车轻快地进了云庐草原。老总事笑吟吟地将他们迎进大帐,立即安顿打尖压饥。说是打尖,却分明是一顿罕见的丰盛酒席,还有四名热辣辣的胡女侍饮。看着满案名贵的食具与天下闻名的珍馐美味,嬴异人恍然觉得自己便是当年锦衣玉食的少年王子,实在想吟唱一番,再饕餮大咥。但是,看着小吏与兵士搂着胡女大呼小叫,狂放失态,嬴异人便莫名其妙地没了胃口,只饮了一袋马奶子,吃了两块燕麦胡饼,特意安置在他案前的一桶浓香甘醪酒竟是一滴未沾。
便在这片时之间,三名高大鲜嫩的胡女已经将三个男人抱在怀里,做起了坊间男女的“口杯”饮。滚圆雪白的大奶子裸露着,紧紧挤在男人的胸口,丰润肥厚的艳红大嘴含着凛冽的赵酒,便热腾腾地包住了男人的半个脸膛。“猛士哥,喝也!”一声放肉味儿十足的叫嚷,半碗做一口的老赵酒便汩汩灌进了男人的骨肉酒器。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如此这般地消受女人,红衣小吏与两个兵士筋骨酥麻,豪气陡长,手脚并用,大吞大笑,直是不亦乐乎!看着近在咫尺的男女放肆折腾,嬴异人心下怦怦大跳,实在想搂过偎在身边的少女也放浪一番,却终究没有伸出手去。心烦意乱间,嬴异人正要起身出帐,却见三个胡女一阵咯咯长笑,三个男人竟都软软地扑在了她们的脚下,大红脸膛尚兀自荡着浓浓地笑意。
“公子请随我来。”老总事轻步进来,径自领着嬴异人出了大帐,“请公子登车。”
细长的眼睛眨了几眨,嬴异人终是没有说话便钻进了缁车。一个不辨年龄的黝黑男子坐上车辕,四马青铜车便哗啷飞了出去。嬴异人一直盯着窗格望孔外的景象,眼看缁车出了邯郸北门,驶向郊野的隐隐青山,渐渐地便是山道青黄峡谷幽深,似乎进了人际罕至的荒山,山林风声中竟有隐隐约约的猛兽啸叫啸与萧萧马鸣。嬴异人不禁浑身便是一抖,想说话却终是咬紧了牙关。后座的老总事却低声一句:“公子,这是野马川,百兽出没之地。”
片刻之后缁车停稳,老总事先行下车,打开车门说声“到了”,尚未伸手,嬴异人却已经自己下车了。揉揉眼睛四面打量,嬴异人不禁大是惊愕——来处草木荒莽,这驷马高车竟能进得山谷!再看眼前,缁车停在一方突兀伸出的巨大岩石平台上,岩石旁一棵三五人不能合抱的大树,枝杈如箭,直是一个硕大无比的绿色刺猬!
“先生在此?”嬴异人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
“公子随我来。”老总事手中一支长杆拨打着茅草,便绕到了那只绿色刺猬的背后,拨开随风摇曳的茅草,便现出了一个废墟般的浅小山洞,进得三两丈便到了尽头。嬴异人正在狐疑观望,便见老总事袖中伸出一只小铁锤,走到洞尽头壁立的山石前向左侧猛然一击,那方黑色大石便轰隆隆向右滑开,洞底竟蓦然显出一个与人等高的洞口,一股干爽的热气顿时扑面而出。
老总事避身一侧,一拱手道:“公子请。”
嬴异人虽则不再惶惶然,却也是小心翼翼地进了山洞。一入洞嬴异人便惊讶莫名,脚下是劲软的胡毡,两侧洞壁间隔镶嵌的风灯竟毫无油烟,恍然之间,便仿佛是少年时曾经走过的章台永巷。过了这三五丈幽暗处,一个拐弯,便见前方遥遥一片光亮,仿佛又要出洞一般。走到光亮近前,竟是一方深不可测的天井。向上看去,一片蔚蓝孤悬高天,一朵白云悠悠荡荡,一片阳光直洒而下,透过天井半腰的细密铜网,落在洞底便成了一片整齐排列的“光砖”,明亮和煦的天井便隐隐弥漫出一种奇特的神秘。
“幽幽斯井,愿日月之恒光。”嬴异人不禁便低声吟诵了一句。
“慨其叹矣!遇人之艰难。”对面铿锵一句,吕不韦倏忽竟在眼前。
“哀心无志,异人谨受教。”
“公子有此悟性,不韦甚是欣慰。”吕不韦扶住了嬴异人笑道,“那日未及谋划,公子心下必是忐忑。今日请公子到此,便是要给公子一方脚石。”说罢向西门老总事已经打开的天井四面石洞一指,“公子且看,此乃吕氏之邯郸金库。北洞存赵金六万余,南洞存楚金六万余,西洞存魏钱齐刀共计十二万,东洞存各色珠宝玉璧珍奇古董三百余件。一并计之,大体在二十万金上下。”
“天!先生富可敌国矣!”嬴异人便是一声惊叹。
“不。这只是吕氏商社的金库之一。”
“……”
“公子请入座。你我谋划完毕,西门老总事会带你逐一验看。”
两人在天井正中的石案前席地对坐,老总事捧来一只大铜盘,盘中却是两大碗飘着甘醪异香的果酒。吕不韦笑道:“此乃邯郸甘醪薛特酿的山果醪,已经窖藏了五十年。我遇大计,饮酒只限一碗。公子另论,尽可一醉也。”
“先生差矣!”嬴异人拍案慨然,“公为我而计,异人岂能醉死梦生?公之规矩,也是异人规矩,一碗了事。”
“好!”吕不韦原是多方试探嬴异人禀赋心志是否可造,如若委实不堪扶植,自当退而重操商旅,此刻见这位王孙竟是举一反三,于酒色二字尚能自律,心下便是十分高兴。两人碰得一碗,吕不韦便问:“咸阳朝局大势,公子可否清楚?”见嬴异人连连摇头,吕不韦便将范雎鲁仲连平原君等所说情势加上自己的条分缕析,从长平大战后说起,一气便是半个时辰,竟仿佛亲历亲见。嬴异人听得感慨唏嘘不能自已,末了一声哽咽道:“嬴氏凋零如斯,异人于心何安?先生若有良谋长策,自当决计听从!”
吕不韦叩着石案道:“长策远图,也须以第一步为根基。目下只说起步:三年之期,全力使公子重回咸阳。开步最难也。我之谋划:不韦营咸阳,公子营邯郸,全心周旋,力谋胜算。”
“我?我……却如何周旋?”
“公子毋忧也。”吕不韦悠然一笑,“旬日之后,这座金库的主人便是公子了。公子当在邯郸广交名士,疏通国府,让异人的贤名传遍列国,更传到秦国。”
“先生……”嬴异人的脸唰地白了。
“公子毋得他想。”吕不韦摇摇手打断了嬴异人的急切表白,沉重地一声叹息,“坦诚相告:不韦不吝金钱,唯一担心处,便是公子心志不坚,一朝金钱在手便玩物而丧志,舍大事而图享乐……若有那一日,嬴异人、吕不韦,便将成为天下笑柄也。”
“先生!”嬴异人嘴唇猛烈地抖动着,从腰间大带猛然抽出一把短剑,“先生引我起死回生,嬴异人若自甘沉沦,当为天地不容!”说话间左手在石案上一摊,短剑一闪,左手小指便蹦出了丈余之外!
吕不韦肃然站起深深一躬:“公子有此壮士之心,不韦夫复何言?”
西门老总事已经匆匆过来,将嬴异人的伤口上药包扎。不消片刻,嬴异人便疼痛全消神色如常。吕不韦便笑道:“公子若有精神,今日尚有最后一事。”
“先生但说无妨。”
“敢请公子,将十六年的王孙生涯细细叙说一遍。”
一声叹息,嬴异人点点头,便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直说到天井的日光变成了月光,月光又变成了日光。